六-阳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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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读书 www.kudushu.org)    离开岩城的那晚,徐竹琛淋了一夜的雨。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她并非失望,而是伤心。伤心曾经西窗剪烛的伙伴四散天边,伤心曾经一同闯荡江湖的约定,成了一纸空文。她又想起母亲幽幽的眼神,母亲开口道:“竹琛,你真的把韩家、石家的孩子当成好朋友吗?”

    她记得自己坚定地点了点头。

    曾经豪情万丈说要一辈子做朋友的自己,曾经笑着说一定会拉着石松去琅琊看韩令的自己,依依惜别时忍不住掉了眼泪的自己……

    原来人是很脆弱的东西,期望落空了,心便会受伤,人便彷徨起来。

    夜雨倾泻,夜空昏暗。徐竹琛雪白的长发被夜风吹乱,纷乱的发丝被夜雨黏在脸上,好不狼狈。她自嘲地笑了一声,抬头看去,雨幕尽头有一束光,是城门口的灯火。

    徐竹琛仔细看了看城门的牌匾——《阳州》。她不知不觉,走到了虞国最北方的一州。

    城门口的士兵昏昏欲睡,简单检查了下她的名牒行囊便放她进了城。徐竹琛不愿在半夜吓人,便用黑色的布蒙住自己的头发。走进城门时,她听见身后的士兵嘀嘀咕咕:

    一个说:“那女人真是奇怪,浑身都淋了个透湿,不怕得风寒吗?”

    另一个低笑一声:“你要真怜香惜玉,就把给你娘老子攒的钱分她一点,让她找个好些的客栈住店。”

    最先开口的人便不作声了。另一个人也沉默了一会,从胸口掏出了一点碎银子:“就这些啊,一两半,我省了三个月才省出来的。你娘老子的病好了之后,你得叫我几句‘恩人’。”

    徐竹琛轻轻笑了起来——是了,无论嘴上怎么说,真正考验情谊的,都是行动。

    就像韩令明知徐竹琛会追上他,却并没有设下任何陷阱机关暗算她。就像徐竹琛明知韩令可能满手鲜血,却仍然愿意相信韩令有他的苦衷。

    徐竹琛在二人的脚后放了二十两银子,转头进了城。

    好在她虽然伤心,但身体足够健壮,第二天清晨洗了热水澡,和老板娘打好招呼后,一觉睡到吃晚饭,连个喷嚏都没打过。

    老板娘是个热情爽朗的人,一个劲邀请徐竹琛下楼陪他们吃饭。徐竹琛拒绝了几次,实在盛情难却,便下了楼。

    她淋了一夜、走了一夜,如今已经出了秦州,到了北方的阳州。

    石松下落不明,韩令独行前路,往日挚友,只剩她一个人不知何去何从。

    禹城的武林大会,因为韩令从中作梗,已然成为一个笑话,早早谢了幕。石松的下落,她一无所知,盲目去找只是耽误时间。回去眉川,意味着她又要被困在囚笼里,亦非她所愿。徐竹琛衡量许久,最终决定到芷阳去。

    她仍然在意那副画轴上最后的字,并且,她隐隐有预感,在芷阳等她的会是谁。

    徐竹琛走到楼下,但见大堂的桌子上已经围了一干人。加上老板娘,正好三男两女一个小姑娘。老板娘操着秦州口音说了些什么,饭桌上就闹腾起来,小女孩撒娇般拽着老板娘的袖子喊:“嫂子~”几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好不热闹。

    这幅其乐融融的场景,在徐竹琛看来,不知为何有些熟悉。

    老板娘把徐竹琛拉到她身边坐下,几个人便凑上来打听徐竹琛的发色。

    书生模样的男子说道:“哎呀,你们真是,没礼貌!我知道,这是白化病,是天生的,病理是伴性遗传……”

    小姐模样的女子拍了他一掌:“去!哎,姑娘,你的头发是怎么保养的啊,发质真好,亮晶晶的!白白的,真漂亮。”她说着,手就要往徐竹琛头发上摸。

    老板娘手中的帕子一挥,正打中那女子的手。她嗔道:“你还让不让人好好吃饭了?不想吃去把衣服洗了。”

    几个人又叽叽喳喳争论起来。徐竹琛连忙拿起一个馒头开吃。一桌子菜总共也就几样,小瓜炒鸡蛋、烟熏烧鸡、笋子炒肉、蒜拌黄瓜……都是些家常菜。虽说并不昂贵精致,但胜在用料实在、菜品新鲜。徐竹琛尝了几口,便也放下架子,大快朵颐起来。

    听他们聊着生活琐事,自己的心情也好了许多。徐竹琛站起身来要付账,老板娘推拒了好几下,没拗过徐竹琛,高高兴兴地把银子收下了。

    徐竹琛睡得太久,此刻毫无困意,正想出去溜达溜达。老板娘看在眼里,便给她指了附近的夜市。并号称是十里八乡最大的夜市。

    徐竹琛按照老板娘指的路寻过去,跨过一道小桥,果然看见张灯结彩,灯火辉煌。

    夜市里最多的还是吃的。徐竹琛吃过晚饭,因而对其并无什么兴趣,便拨开遮眼的垂柳,向更深处走去。

    深处果然有些有趣的玩意儿,吹糖人的、做面偶的、编竹篾的,应有尽有。徐竹琛经过一个卖饼的摊位时,忽然听到一阵声音。

    低低的,夹杂在风声中,几乎听不清楚。

    徐竹琛眉头一皱,回头看去,却一无所获。

    她出门只是为了散心,因此并未随身佩剑。倘若这次真出了什么乱子,她不能保证自己可以靠拳脚功夫保下在场的所有人。

    她尚且没有确定该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就听到饼摊老板惊叫一声:

    “俺的饼呢?俺刚烙的大饼呢!”

    饼摊附近的人皆面面相觑,失踪的大饼并不在他们手里。

    徐竹琛摸到自己的袖剑,不动声色地慢慢回头。

    等她再次意识到自己时,她已经转身向着饼摊,手指也不知何时被划破了。

    时间!时间在她没有意识的时候流动了。

    这世上真的有人可以用内力操纵时间吗?还是说,存在着什么她认知之外的能力?心中疑云密布,好在徐竹琛见多识广,并没有慌乱,而是慢慢用内力裹住全身。

    要说这招内力外化,她还是跟韩令学的。

    但是,操纵时间,只为偷一张大饼,这让徐竹琛觉得匪夷所思。

    果然,她走了没几步,时间瞬间静止。徐竹琛失去了意识,但她的内力敏锐地察觉到了唯一一个在活动的人。

    当时间恢复运转时,徐竹琛飞快地锁定了刚刚活动的人。她施展凝清步法,不动声色地挪移到那人身边,一把将她的手擒住。

    被她擒住的女孩吃痛回头,一双大眼睛迅速滴下两滴眼泪来。

    徐竹琛愣住了,开口道:“你是……

    见徐竹琛有些发愣,女孩没被捉住的手微微动了一下。

    时间再次静止,女孩用力想要掰开徐竹琛的手,但她的手就像铁钳一般,怎么扯也扯不开。眼看时间静止就要结束,女孩一时心急,拉着徐竹琛就往旁边树林里跑去。

    等到徐竹琛终于活动,眼前的女孩早已累得气喘吁吁。

    徐竹琛知道她已经无计可施,这才松开女孩的手腕。

    “你是,”徐竹琛看着她的衣服,说道,“你是刚从秦州来的吗?”

    女孩身上的白色衣服早被她抹成了灰黑色,多亏徐竹琛曾见过它曾经白赭相间的样子,才依稀认得出。她赭色的裤子就更惨不忍睹了,破破烂烂不说,颜色如同开了染坊般混乱。就连她原本编得精致的长发,此刻也只是用衣摆撕下来的布条简单绑起来,蓬乱如鸟窝。

    若不是一张脸抹得如同叫花子,睫毛上还沾着些眼屎,女孩多少也算是个美人胚子。

    女孩见徐竹琛似乎认识她的样子,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开口也语无伦次:“不,不是,别,我,我不是……”

    徐竹琛没做他想,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不用怕,我只是见过你一面而已。”

    女孩仍是一脸不信任:“那你为何抓我?我手腕现在还在疼。”她扭了扭手腕,悄悄绷紧肌肉,做出防御的架势。在徐竹琛看来,像一只炸毛的小猫。

    徐竹琛拍拍脑袋,说:“我抓你,是为了让你把饼还回去。”

    女孩明显放松了下来,她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什么饼?我身上可没有饼。”

    徐竹琛转头看向饼摊,老板刚烙好的饼重新出现在鏊子上,葱花鸡蛋玉米面,虽然拉嗓子,但确实香味扑鼻。

    看看女孩的神情,不难猜到,她是在老板喊叫之后,惊惶着将饼还了回去。

    徐竹琛不由分说地拿起女孩的一只手。

    女孩的衣服脏得不忍卒睹,一双小手倒是干净。只是白白净净的手心里,不知何时起了几个红肿的水泡。

    刚刚偷饼还饼太紧张,女孩并未注意到自己的手有何异状,此刻看见了,才觉得钻心的疼。方才就泫然欲泣的一双眼睛,扑簌簌落下泪来。

    徐竹琛看她哭得实在伤心,手伸进衣襟里翻了翻,掏出一个小瓷罐。

    她用指腹沾了点药膏,轻轻揉在女孩手心里。女孩的抽噎声渐渐消下去,手心的水泡虽然还未消失,但痛觉已经去了大半。

    女孩用湿漉漉的大眼睛看着徐竹琛:“谢谢姐姐。”

    徐竹琛点了点头,放好药膏,拉起女孩的手腕:“走吧。”

    女孩挣了一下,没成功,眨巴着大眼睛扮可怜:“姐姐,你要带我去哪里呀?”

    徐竹琛步履未停:“去道歉。”

    她把女孩拉到饼摊前,自己先深深一拜。

    “大娘,我妹子逃家出走,多日未吃饭了,所以才心起邪念偷了您的饼。我已经教训过了,她把饼还给您了,也主动要来道歉。”

    说着,她把女孩往前一推,女孩踉踉跄跄地上前一步,手心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三钱银子。

    她红着脸把银子递给饼摊的大娘,低着头,声如蚊蚋:“大娘,对不起,我知道错了,要打要罚都随你。”

    老大娘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没有接钱。她温柔地揉了揉女孩的头,又拿了几张大饼递给徐竹琛。

    “丫头,你是个好姐姐。你妹子知错能改,也是好孩子。钱你们拿回去吧,这几张饼就当送你们的。”

    女孩看了一眼徐竹琛,徐竹琛轻轻扬了扬下巴。她便轻手轻脚走到饼摊后面,把银钱放在桌上。

    徐竹琛不客气地接过大饼,拱手谢过,然后拉着女孩就跑。

    二人一直跑出夜市,跑到一片勾栏瓦舍才停住。女孩靠墙蹲下,累得汗流浃背,扶着胸口大口大口喘气。

    饶是如此,她还是对徐竹琛露出一个笑脸:“姐姐,你人真好。”

    徐竹琛轻笑一下,说道:“你要真是这么觉得的,就快点回家去吧。”

    女孩愣了一下,装傻道:“回家?我家里没钱,我是出来讨生计的。”

    徐竹琛不说话了。她不喜欢别人对她耍心眼,更别提将这种摆在台面上的事含混过去。女孩看出她的不悦,只得低头认错。

    “对不起,”她说,“但我真的不想回去。”

    徐竹琛看她认错态度诚心,气下了一半。

    “为什么?”

    她的眼神落在女孩的衣物上,女孩登时明白,徐竹琛早就看出她的家庭非富即贵。女孩叹了口气,说道:

    “姐姐,我不会武功,读书也读不出名堂来。虽然投胎在一个富贵之家,但家里看我这样愚笨,就绞尽脑汁想着我还有什么用处。

    “我家北边有个富有的老头,刚死了发妻。我家人便寻摸着要把我嫁过去,还告诉我,等我去了,就是正妻,那些子女全都在我名下。”

    女孩自嘲地笑了,眼泪滴滴答答砸在她的鞋面上。

    “你说,我要那些子女干什么呢?”

    徐竹琛默然。女孩的境遇,她之前从未体察过。

    她蹲在女孩面前,指了指自己的后背。女孩愣了一下,乖巧地趴在她背上,双手环住徐竹琛的的脖子。

    “姐姐,”她在徐竹琛耳边吐气,“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徐竹琛托起她的双腿,道:“先到附近找个澡堂,给你好好洗洗。”

    她步子很快,女孩在她背上颠呀颠,觉得好玩,不由得咯咯笑了起来。

    徐竹琛也无声地笑起来。她没有回头,一边目视前方,一边问:“我是眉川徐竹琛,你叫什么?”

    女孩顿了一下,笑声也戛然而止。她愁眉紧锁道:“竹琛姐,我告诉你之后,你能发誓不告诉别人、不告诉我的家人吗?”

    徐竹琛点了点头。

    女孩被她点头的幅度颠了颠,笑出声来。她说:“我叫肖校,小月肖……学校的校。”苦读书 www.kudushu.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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