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读书推荐各位书友阅读:落魄少年成长史三
(苦读书 www.kudushu.org)    赵国雄回了家。是一排瓦屋中的其中两间。瓦上淤着茵茵青苔。瓦下是几个日复一日保持某种姿势的人。躺在竹椅上裹着黑衣的瘪嘴老人,叫阿爷,大家都这样叫他。阿爷的左腿是坏的。据说是文、革中他儿子打断的。现在整天陪着阿爷的是一条叫阿黄的狗。阿黄趴在竹椅下。阿爷的婆娘前年过世了,得了血痨,说不上几句话,就从嘴里吐出一口血。大家说她辛苦了一辈子,总算可以闭目了。

    抱着红灯牌收音机蹲在门口听评书的男人叫徐守文,他有三个女儿。大女儿叫徐明银,在机械厂的厂办小学教语文,是临时工。因为只有初中文凭,不仅要被别的老师欺负,还受学生欺负。前二年,学生没交作业,她多说了两句,不听话的学生翻起白眼,说你能当老师还不是因为你与厂办主任睡觉?她就在学校的后山坡喝了农药。那么漂亮的一个女孩死得真可惜。徐守文的二女儿在棉纺厂做事,叫徐明玉。徐守文对徐明玉说,你要是敢与野男人困觉,我打死你。徐明玉当然不会与野男人困觉,她很努力,目前在考职大。徐守文的三女儿叫徐明金,与赵根差不多大,在青山路小学读四年级。

    门口还有几个腰系围裙面庞衰老的女人,她们在谈蔬菜的价钱以及一些东家长西家短的话。见赵国雄过来,让开路。

    徐守文的老婆说,老赵,回来了。

    赵国雄点头,算是应了,把车停在屋檐下,蹲下身,拿起窗沿上的碎布抹去车身的灰尘。阳光落在他身上,落在门口篱笆下几个二三岁大孩子的身上。他们用铁钉在松软的土壤里挖蚯蚓,发出快活的笑声。他们的影子在赵国雄的影子上一跳一跳。

    赵国雄进屋。门楣并不至于撞头,他还是下意识地缩肩,佝偻。屋内空空荡荡。但像有个病入膏肓的妇人在呼呼喘气。赵国雄在两节橱柜里掏出一个缺了口的大海碗,手指在碗沿寸寸抹过,又在抽屉里摸出白瓶子,倒出里面的食用酒精,在水缸里抓起木瓢,兑上水,靠厨柜蹲下。厨柜边有一小口袋原来刷墙壁所剩余的生石灰。赵国雄一屁股坐下,一仰脖子,灌下大半碗,咳嗽几声,抹下嘴,眼神直勾勾盯着灶台。灶台上方有一张灶王爷的画像,因为烟熏火燎,已不易分辨出灶王爷本来的面目。

    贴这张灶王爷,已是十几年前的事。还是李桂芝坚持要买的。赵国雄舍不得,买张福寿禄三星就够了。赵国雄没说出嘴,李桂芝看出来了,说,“灶王爷本姓张,摇摇摆摆下了乡。白天吃的油盐饭,夜晚喝的烂面汤。岁未上天言好事,年初下界降吉祥。”李桂芝那时真年轻,铰齐耳短发,眼角眉梢嘴边有清泉,说出来的话也真是清泉潺潺,比那些爱唱山歌的还好听。赵国雄又喝了一口酒,嘴角挂起难以捉摸的笑容,眼里浮起一团团血丝。

    赵国雄的手本来有点抖,喝了酒后,手不抖了。

    赵根也进了屋,身上是泥土与草屑,喉咙还在叽哩嘎啦,一只手在嘴里胡乱地抠,两眼红肿如溃烂的水蜜桃。见赵国雄蹲在厨角,小声喊了声爸,勾头急步往灶角走去,找出钢精锅,开始淘米。

    “跟人打架了?”赵国雄闷闷地说道。

    “没。”赵根身子颤动,赶紧放下锅,拍打衣服。

    “过来。这是什么?”赵国雄抬起手指,在赵根胸口戳,“你掉屎坑里了?”

    赵根强自忍下的泪水马上溢满眼眶,指甲竖起,在那块有粪便污迹处来回搓动,嘴唇被牙齿咬得发白。赵根没吭声。

    赵国雄一个巴掌打在赵根脸上,“说话啊。你吃屎了啊?”

    赵根的泪水被这一巴掌打回去了,看着父亲,呼吸渐渐急促,目光红了,生出一种极为复杂的光,鼻翼扩大,瘦小的胸膛急剧起伏。

    赵国雄盯住赵根,想走,后脑勺在厨柜上轰地一撞。柜里跌下一只碗。因为是泥地,没碎。赵国雄捡起碗,放入厨柜,进了内屋,拿出一套工作服,“脱掉,自己去洗干净。”赵国雄把衣服塞在赵根手里,转身走向灶台,拿起赵根放下的钢精锅,淘完米,搁炉上,又端起酒碗,灌了一大口,出门,也没看四周的人,靠墙蹲下,愣愣地望着天空。

    已近黄昏。落日仿佛是一个巨大的神人,在高空中缓步行走,让万物有了黄金一般的色泽,让这块土地有了比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记》更迷乱的气息。房子吸附于大地之上,比肩而起,比翼而去。它们翅翼清澈,通体透亮。拱形的房脊上立着几只黑鸟,叫声婉转。天幕上洒下一片片柔和的光,为那些在大地上行走的人们抹去一肩的尘,一身的苦。

    槭树的树梢在视野里轻轻摇摆。

    李桂芝回来了,走得很快,碎步,腰肢一扭一扭,样子很好看,更耐看。尽管是一身宽大的浅蓝色工装服,但还是能看到一根不断变化的曲线。若再定睛望去,就能看到这根曲线不断形成的凸峰与凹洼。李桂芝与邻居招呼几声,进屋麻利地系上围裙瞥了眼蹲在水缸边的赵根,弯腰过来,伸手掐住赵根胳膊上的一点肉,用力一拧,“咋回事?”

    赵根忍住疼,泪花不争气地涌出少许,扭头看看门外蹲着没动的父亲,说,“我跌倒了。”

    “跌倒了?怎跌不死你?”李桂芝摸出水盆,舀水洗菜,“为什么不在家做作业?”

    “我都做完了。”

    “我问了你们栗老师,说你没交作业。你还向我撒谎,说栗老师没布置作业。”李桂芝放下砧板,操起菜刀,把萝卜切成薄片。

    “妈,你别瞎说。你老这样子套人家的话,不觉得没意思吗?今天是礼拜五。你在厂里上班,上哪见栗老师?”

    “那你为什么不上学?”

    “妈,我昨天就对你说了,下午没课。”赵根用鞋刷奋力地刷脏衣服。手上是肥皂泡沫。

    “那你都去哪玩了?”

    “我在山坡上看火车。不小心跌倒了。”

    “衣服弄破了没有?”

    “没。就脏了一点。”

    屋里飘起菜香。火焰在灶膛里一跳一跳,散发出一阵阵桔黄色的暖意。天色暗下。时间像灰尘一样飘落。人们的影子变得滞重。米饭熟了。李桂芝炒起菜,盛好饭,“叫你爸来吃饭。”赵根应了声,没动身。赵国雄咳嗽几声,踱进屋,在桌边坐下,扒了几口饭,又起身去拿那瓶酒精。李桂芝劈手夺下,也不看赵国雄,死死地盯着屋角,“老赵,你咋可以这样?老赵,你咋能这样?”

    李桂芝的声音是嘎着的,像一把生了锈的挫刀。赵国雄的脸色更加灰暗,手指不由自主地颤动,这是酒精中毒的症状。

    五斗橱上摆着的钟缓慢地敲响。

    赵根端起盆,走到屋外,把衣物一件件晾在篱笆上。

    天空中已出现几粒星辰,光芒淡淡。夜穹因此有了无可名状的细微的伤痕。山川河流房屋树木在幽蓝色的光下,尽皆匍匐,悄然隐匿。萤火虫出现了,一只两只三只,提着灯笼,穿过或浓或淡的夜幕,早早地赶到这个春天的晚上。四处有锅碗瓢盆敲击声。空气里混杂着各种香味。甜的是油菜花,涩的是青草,酸的是白菜帮子,辣的自然是辣椒,苦的是有人在清炒苦瓜。赵根吸吸鼻子,逐一分辨。星星点点的灯光与遥遥的几声狗呔是这般安静。整个世界好像一只浑身涂了黑油彩的老虎。老虎在心中不断发出吼声。

    赵根对着看不见的远方,小声说道,“于志强,**你全家。”

    于志强坐赵根后排,爸妈也是普通工人,根本没啥可值得神气。不过,他大姨是青山路小学的副校长。可能因为这,于志强就在班上横行霸道,气焰极为嚣张。于志强的大姨能当这个校长是否与徐明银一样?

    赵根扭头看了眼徐守义的家,捡起一块石头,按杨凡说的那样,手臂从左上往右下做斜线运动。石头砸在门板上。门迅速开了。徐明玉端着碗探出头,“谁?”光线割开夜色,刀片一样。光是有重量的。或者说,光是一堵难以逾越的墙。赵根贴着这堵看不见的墙壁,迅速跳进屋内,抿嘴微笑。

    “妈。学校说,明天要交校服钱。不交钱不让上学。”赵根在桌子边坐下。

    “多少钱?”

    “十块。”

    “怎么不叫你们校长去银行打劫?”李桂芝叭地放下碗,眉眼绞在一起。

    赵国雄转过身,扯下粉红色的天鹅绒罩,拧开电视。是一台十四英寸的凯歌牌黑白电视。屏幕前放了一块弧形彩板。正是《新闻联播》。两个主持人的脸,一张是黄色的,一张是红色的。赵根往嘴里扒了几口饭,搁下碗去看电视。

    李桂芝撩起衣角,自腰间暗兜摸出一个折叠整齐的塑料袋,一层层打开,蘸着唾沫仔细数。连零钞加在一起,只有七块多。李桂芝皱眉,犹豫半天,进屋拿出一张大团结,往桌上重重一拍,“什么狗屁校服?这是变着法子吸老百姓的血。我要写信到教育局去。”

    “妈,写信没用。教育局说要统一全县学生着装。”赵根吸着鼻子把钱抹进口袋,“妈,你知道吗?我有个同学叫杨凡。他奶奶是老红军。见不惯腐败,说干部是人民的公仆,不能把人民当仆人,老写信到上级部门,老没人理睬,结果自己气出脑溢血了。”

    “这都没了王法。”李桂芝重重地哼了声,不再言语,眼睛也转向屏幕。电视里有一个浑厚磁性的男中音,“全国首届经济改革人才奖揭晓……石家庄造纸厂厂长马胜利获银杯奖。”男中音的主人,与那个在街头爆米花的中年男人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若在他头上再加顶古怪的小圆帽,那他俩就是孪生兄弟。

    赵根回了自己的小房间。再在电视机前坐下去,赵国雄的胳膊会不自觉地发抖,李桂芝就会过来用手掐他的胳膊。十五瓦的白炽灯泡光线昏暗,很像阿爷浑浊的眼球。赵根看了半天自己灯下暗淡的影子,眼眶红了,忍住,摊开作业本。上午栗老师布置了一篇家庭作业:《我们的祖国像花园》,要求不得少于八百字。赵根写了一撇,又写了一横,当写完一提时,圆珠笔笔尖上的小钢珠不见了。赵根恼怒,笔往桌上重重一戳,喉咙里又痒起来,有奇怪的虫子在里面爬。赵根连咳两声,赶紧伸手捂嘴,捂不住,越咳越响,房间嗡嗡响起来。几分钟后,李桂芝探进半个身子,“短命鬼啊!怎么回事?”

    赵根把脸埋入暗处,努力地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单词,“没事。”

    李桂芝说,“没事咳什么咳?”

    赵根不言语,张大嘴,慢慢地,用力地咽下一团空气,牙齿再重重地咬在嘴唇上,一张脸憋得通红。世上无难事,只要肯坚持。赵根在心里小声地说,反复地说。渐渐,那些奇怪的小虫顺着食道爬了下去,爬入体内的深渊。几分钟后李桂芝进了屋,手上端着一碗姜丝红糖水,“今天,你都上哪玩去了?”

    “妈,你烦不烦,我说了,在山坡上看火车。”

    “你一翘屁股我就晓得你要拉什么屎。你与人打架了。对不对?”

    “妈,我没与人打架。”赵根又咳嗽一声,推开李桂芝端至嘴边的汤碗,“我没病,不喝。”

    “跌跤会把眼睛跌红肿吗?”李桂芝重重放下汤碗,“赵根,你要是与人打架,我就用火钳把你的手打断来。”

    “妈,我眼睛里是进了砂子。”赵根把脸转向墙壁闷闷说道,“妈,我还要写作业,明早要交。”

    李桂芝没再言语,凑身过去想去摸赵根的脸。赵根伸手挡开。挡了两次,李桂芝脸上怒意渐盛,突然就一个巴掌拍在赵根头上。赵根猝不及防,脑门撞在墙壁上。李桂芝瞪了他一眼,转门出门。赵根摸摸头,呆坐半晌,翻出文具盒。里面没有备用的圆珠笔,只有二根短铅笔。作文一定得拿圆珠笔写,要不栗老师会看都不看,直接画叉。赵根又想了半天,抽出坏掉的圆珠笔笔芯,撬掉金属的一端,再含着塑料管里的另一端,把里面干稠的油墨都吹至纸上,然后用铅笔蘸着油墨写。还是写“我们”两字。写过一横一竖,铅笔上附着的油墨没有了。以这样的速度写字,到天亮恐怕也写不完。赵根起身出门。李桂芝在身后喊,“干吗去?”赵根说,“圆珠笔没水了。我上别人家借。”

    半夜的时候,赵根的喉咙又痒了,且来势凶猛。那些奇怪的没有形体可言的小虫从不可知处潜出,把食管附近当成战场,有突袭、迂回、穿插,更有厮咬、拼死搏斗与众多的尸骸残肢。赵根蹑足行至厨房,把一碗姜丝红糖水喝了个底朝天亦不济事,就去厨房喝了一大碗凉水,还是痒。痒是什么呢?《新华字典》上的解释是:皮肤或黏膜受刺激需要抓挠的一种感觉。赵根的手指抠入喉咙。虫子贴着指肚滑来拧去。四周阗寂,轻飘飘的月光穿过木窗棂,好像一种神秘的化学物质。浸泡其中,骨头就慢慢酥掉了。里屋内有微微鼾声。赵根瞥见厨柜下那一小袋生石灰,迟疑着,也是下意识地解开袋口,摸出一小块已板结的石灰扔入口中,然后赶紧吐掉。口中已满是生涩之味。苦读书 www.kudushu.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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