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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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读书 www.kudushu.org)    乔镇中学有一口塘,名“花柳塘”,字是第一任校长题的,那时候花柳这个词还不像现在这样电线杆上到处都是,取的寓意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意在鼓励学生的探索和坚持精神。水塘前挨操场,后靠西山,两边是围墙,围墙外是一大片菜地。第一任校长说,燕雀当怀鸿鹄之志,虽然它现在只是一个小水塘,但从今以后,咱们学校每考上一个重点大学,就扩大一个平方米。这是乔镇中学一代代传下来的“变塘为湖”计划,然而由于每年的山体滑坡,不但没有“变塘为湖”,还险些“化塘为池”。来克明一向认为后山影响了学校的风水,导致升学率徘徊不前,又借此事向高明正告状,两人一商议,决定改“扩塘”为“挖山”,原计划沦为了“愚公移山”计划。

    塘边有一棵大柳树,陶渊明就自称“五柳先生”,“宅边有五柳,因以为号焉”,俗谓“前不栽桑,后不栽柳”,“五柳先生”恐怕是陶渊明的自嘲。刘言非坐在柳树下,地上摆着一个香炉,此炉是上次栖云山的和尚送给他的,叫他读书时点一点檀香,提神醒脑,摒弃杂念。炉边有一堆诗集,刘言非将它们点燃塞进炉里,火焰跳跃着,仿佛要蹿出炉子,似兴奋,似贪婪,据说一些部落喜食人肉,因为人是万物之灵,夺天地之造化,且站在食物链顶端,肉质极其鲜美,那么,蕴含灵气的诗集,也一定是火焰的美味了。自从听了杜玄生论诗,他越看自己写的诗越觉得幼稚,幸好没有给第二个人观阅,流传出去酿成大祸,现在四周无人,正好付之一炬。刘言非用树枝捣了捣余烬,确定炉火已经熄灭,又抬首环视一圈,周围依旧空无一人,总算长出一口气,暗想杀人越货,毁尸灭迹也不过如此,心里明悟,想道此炉倒是可以唤做“焚诗炉”。

    刘言非拍了拍身子,刚要站起来,树上落下一道声音:“书呆子就是书呆子,烧出来的诗都有一股酸气,熏死本姑娘了。”

    刘言非猝不及防吃这一惊,险的跪下去,仰头一望道:“胡薇,你在树上做什么?”

    “不告诉你。”

    刘言非看着她,忽然放声大笑。

    “你笑什么?”胡薇恼道。

    “我也不告诉你。”

    “我才不稀罕你告诉我。”胡薇瞪他一眼,踢了一脚树干,枯枝败叶纷纷坠到他身上。

    刘言非笑道:“我是书呆子,可你不是本姑娘,哪有女孩子喜欢爬树啊。”

    胡薇也不生气,一捋袖子跳下来道:“你好像很了解女孩子,你说女孩子应该是怎么样的呢?”

    刘言非刚想说“像陈竽一样的”,幸好嘴巴没有赶上大脑的速度,只说出了一个“像”字,有种悬崖勒马的惊险。他并不喜欢陈竽,因为彼此都爱好古典诗词,便将她归为“同类”。他也不喜欢接触女人,觉得她们麻烦,话多而八卦,上帝造她们仿佛是为了让这个世界热闹起来,去约束不断工作的男人们而让时间慢下来。刘言非觉得,在世界末日那一天,最后能登上诺亚方舟的一定是诗人,并且一定是现实主义而非浪漫主义诗人,因为浪一漫,船就翻了。他自诩“华夏文明的舵手”,直到遇见同样热爱诗词的陈竽,也默认了她的登船资格。因此他只是把她当做同舟患难者,谈不上喜欢。

    “像谁啊?”胡薇好奇地打探道。

    刘言非一本正经道:“像夏收,我看夏收比你女生多了。”

    胡薇笑得直不起腰来,认栽道:“我输了,我还以为你是谦谦君子,没想到也会在背后说人家坏话。”

    刘言非表情一僵,心中叫悔不迭,暗骂胡薇是魔鬼撒旦,变成蛇来诱惑他吃苹果,又恨自己不争气,偏要和女人多嘴,之前就差点被套出话来,现在又犯下口业,短短几句话就通向万劫不复之地,使得他对于女人这个物种更加心悸。

    “你生气了啊,”胡薇拍了一下他肩膀,“真是个书呆子,跟你开个玩笑啦。”

    “式微,式微,胡不归,多诗气的名字,你却喜欢爬上跳下,一刻也不安分。也难怪,胡,鹈鹕也,夏朝的东夷部落就以鹈鹕为图腾,后氏姓胡,鹈鹕,白头翁也,活泼好动,你大概遗传了这种性格。”刘言非道。

    “这你也知道,”胡薇吐吐舌头,凑了过来,“东夷部落是什么样的啊,你在古代一定是个祭司。”

    刘言非欲要开口,神色一改道:“我该回去了。”说罢抖抖身上的落叶,头也不回地走了。

    “本姑娘,哼,本酋长命令你回来!”胡薇捡起一根柳条对着空气抽了一下,直到他走远,才无奈地看一眼头上的树枝,就在刚刚她坐过的地方,一个个柳结随风飘荡。

    有一个说法,当思恋一个人时,便每天在柳树上打一个结,名为绾青丝,结为劫,坚持三年,名为历千劫,柳为留,千劫一过,便能留住所爱之人。

    余人杰在家休养半月有余,其间只思女人不看书,想寻个合适的人结婚以绝众人之口,思而不学则殆,渐生懒心,又染了黑发,气色渐渐红润起来,有大病初愈之感。学校包吃包住,却不包女人,何况他现在已经到了二婚而非结婚的年龄,他要找一个合适的女人比找一个合适的男人还难。最后只好托人说媒,几经辗转,说到了隔壁镇上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她丈夫以前开木材厂倒闭了,欠下一堆债逃出去,已经好几年没有回来,传闻他死于一次边境贩毒,不知真假,总之女人成了寡妇。余人杰最初知道她是个寡妇,十分抵触,觉得有损名声,后来见了一面,惊艳不已,只觉相见恨晚,暗忖刘备娶过比他大的吴夫人,曹操娶过大将军何进的儿媳尹氏,两个人都是寡妇,枭雄尚且如此,他本人将就一下倒也未尝不可。结果未满给定的一个月,余人杰就迫不及待返校了,气色甚至比以往更佳,像是解决了困扰许久的学术难题。同事们第一时间得知他的事迹,都赶来向他道贺,称赞他胸襟宽广,是二十一世纪的接脚夫,前途不可限量。高明正也为他生活步入正轨感到欣慰,听了女人的身世,又当面夸他有情有义,赠他“爱情清道夫”的荣誉称号,可惜学校财务吃紧,不能做出一面锦旗来。余人杰对这个称号颇为得意,爱情清道夫,顾名思义,就是接纳一切为爱抛弃的女性,给予她们温暖。只有尹如浩在背后叫他“寡妇清道夫”,而且越叫越响,这次又是全校皆知。余人杰气急败坏之下动了肝火,旧创复发,一卧不起。高明正去探望他,门开了,余人杰神色憔悴,头发白了一片。高明正心里很愧疚,因为“爱情清道夫”正是他起的,他站在原地忽然不知道如何开口,说道:“寡...”高明正刚要说出寡妇清道夫,这个词在学校里传的沸沸扬扬,连他也受了影响,潜意识里冒了出来,关键时刻他脱口而出:“寡人来看你了。”两人进屋小叙,余人杰自叹为世俗所累,心力交瘁,不能再攀学术高峰,又屡历坎坷,生出“人近暮年,时日不多”的惶恐,只盼告老归乡,愿天垂怜,宽限几年,再呼吸呼吸这世上的空气。高明正自知留他不住,亦不加劝,陪他喝了一晚上的酒,两人大醉,又哭又笑,醒后各散。

    乔镇中学的中流砥柱垮了,杜玄生只道是自己学艺不精,乱改风水,害了余人杰,颇为自责,上课也没了激情。尹如浩做完上次的检讨不出几天,又叫高明正罚了一篇,苦不堪言,这使他想起进入高中以来检讨仿佛就没有断过。长期生长在负面环境中的人,性格也会扭曲,未成年时受过虐待,长大后就可能施加给别人,心理学上把它视为人类寻找平衡的本能,希特勒读书时经常被他的犹太人班长欺负,独裁后满世界追杀犹太人,令人欣慰的是,尹如浩经常写检讨反省,却没有因此想过将来做一个批评家。他从校长的办公室出来,在走廊碰见了同级的韩子朔,韩子朔一脸沮丧,说他被没收了一封情书,落到高明正手里,罚他作一万字的检讨。韩子朔善现代诗,自拜尼采为师,秉性偏执而狂热,放浪而长情,他放弃采薇中学,因为喜欢的女生填了这所学校。然而那个女生并不喜欢他,这封情书就是她亲自上交给班主任的,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收到韩子朔的情书,以前她只是默默看完丢掉,这次她发现他的文采下降了,写来写去都是重复那几句话,换汤不换药,不够诚意,便向老师告发了他。如此看来,刘言非不愿意和女人接触是有道理的,用弗洛伊德的话说就是“不要去了解女人,因为女人都是疯子”。韩子朔喊冤,说最近一直在写套话作文,不知不觉带到情话里,影响了发挥。他和刘言非都爱文学与诗,但不是一路人,他笑刘言非迂腐,刘言非怪他忘祖,称“华夏文明的舵手”只渡古代诗人,不渡现代诗人,韩子朔不能登他的船。如浩喜欢李墨纯,对方却不知,他想韩子朔这样的情场高手,作诗行家,尚不能讨女生欢心,自己更没有把握了。于是他提议,韩子朔替他写情诗,他帮韩子朔写检讨,各取所需。韩子朔不答应,说他的情诗只为一人而作,否则便没有真情实感,没有灵魂,不仅告白不成,还会坏了文笔。他说虽然不能作诗,却可以教授求偶心得,容他回去细索,令如浩静候佳音。

    旬日便有书信过来,信上嘱他三思而行,勿要心急坏事,一开始主动意味着将来处处被动,中庸适用于世间万物,包括爱情,一味主动只会让爱情失衡,最后她做了你的女王,你却做了她的仆人。如浩想若能天天陪在李墨纯身边,做她的仆人也无妨,爱情本是一场不公平的比赛,却依旧吸引了众多人参与,并因此痛苦,因为我们卑微而不愿放手。另一页信上是韩子朔的求偶心得,名为《论持久战》。

    贤弟如浩:

    爱情如战争,情场如战场,今双方态度敌暗我明,不宜速进,旁有第三者觊觎,不可缓决。此战可分三合,第一合我方战略进攻,敌方战略防守,敌退我进。第二合敌方主动出击,我方战略防守,敌进我退。第三合敌退我追,一鼓作气,直至敌方束手就擒。所谓将欲得之,必先舍之,左右采之,以骄其心,擒而不拿,以摧其志,其心如城,其志如墙,墙倒城可破,城破人可获也。

    愚兄子朔

    尹如浩拜读再三,接连称妙,无奈李墨纯的城墙实在太高,不知从何攻入,又想起晏子使楚的故事,彼时楚国倒是有狗门可钻,倘李墨纯城下也有狗门,他也会不顾尊严钻的,他似乎早已忘了韩子朔的主仆之论,一心想的是如何进城。他庆幸与李墨纯是同桌,只有一墙之隔,坐在后排的赵孟浪,离她还有一条护城河。

    这个时节的风夹着一丝凉意,夏天还在做最后的挣扎,大地的余热仿佛恋人的温存,久久不肯消散。尹如浩在学校补完课,假期的一半已经过去,乡下的爷爷托信过来,说村里打死了一只老鼠,似乳猪般大,怕是已经成精了,鼠器鼠药均不沾,不料一天晚上躲在厨房里磨牙,声音太大露了破绽,叫人逮住炖成一锅肉全村人分吃了,可叹世事无常,鼠王活了这么多年尚且落个如此下场,自己理应有窥破生死的觉悟,只恨有生之年未尽天伦之乐,盼他早日回乡,了却这桩心结。同时尹学海也收到其父的来信,只是信中告诫他在外奔命,身体为重,家里无事,勿要挂念,他对老爹最是孝顺,见信里提到如浩,岂敢怠慢,当天就收拾好如浩的行装,只等他一到家便撵他回乡下,仿佛这个儿子是捡来的。而最后一天,尹如浩终于鼓起勇气将李墨纯叫到校友林里,这是一片杏林,打算在此时此地告白,他想即使被拒绝,后面还有一个长长的假期,避免了每天相见的尴尬。

    李墨纯一袭蓝色及膝裙,早早站在那里。

    尹如浩进场前想好了每一句台词,如何委婉而不失直白,每一个动作,如何流畅而不失优雅。他将当着她的面摘下三颗杏果,杏果必须是最青涩的,然后告诉她:“遇见你,三生有幸。”因为杏,代表着幸。一切将以完美落幕,不论她答应与否。

    “我迟到了。”如浩走上去说道。

    李墨纯浅浅一笑:“我也才来。”

    如浩说:“你看这片杏林美不美。”

    “你不会让我出来陪你看风景吧?”

    “当然不是,”如浩脑海中又过了一遍剧本,“我想送你一件东西。”

    李墨纯露出惊讶的表情。

    如浩来不及细细品味被期待的幸福,忽然发现自己一米七的身高根本够不着树上的杏果,恨手里不能多出一把斧子。

    “你往边上走一点。”如浩道。

    看着她乖乖站到后面,尹如浩朝树上踹了一脚,杏树抖了抖,叶子和果实簌簌落下。

    “三生有幸。”如浩捡起三颗杏果递给李墨纯道。

    李墨纯措手不及,接过来刚要开口,对方却已跑远了。

    她想起一次上课,她对尹如浩说你别跟我讲话,我要好好学习,尹如浩说校友林里的每一棵树下都埋着一个著名校友,你这么努力将来一定也能埋在里面。

    一想到这,李墨纯心里一阵发寒,大喊一声道:“你给我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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