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十九章参见新浪微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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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读书 www.kudushu.org)    老者怫然道:“我不是什么前辈,我是你大爷。”

    尹如浩抬头一看,发现眼前这人正是上午在田间耕作的老头,当时被他们打晕了。

    他捅了捅赵孟浪道:“这下误会大了。”

    赵孟浪嘲谑道:“不打不相识,我记得按在地上行凶时,也有你的两脚功劳,想必他老人家同样不会忘了你。”

    果然老者一扫到他们,冷哼了一声,说道:“托两位的福,大难不死。”

    赵孟浪干笑道:“先生老当益壮。”

    老者怒恚道:“益壮个屁,老子一路爬回来的。”三人终于明白外面的拖痕是怎么回事了。

    刘言非道:“都怪我那两个兄弟太莽撞了,左城有家医院去此不远,我们愿意出点钱供老先生休养几天。”

    老者急挥手道:“不必了,些许挫伤和皮外伤,不碍事。这年头兽医跳槽干人医的太多了,我不放心,再说这乡郊野外别的没有,草药一抓一大把,应付跌打损伤足矣。我别号虽是务虚先生,却不习惯别人一口一个先生称我,何况大道无亲疏,你们叫我柳未谷即可。”

    刘言非道:“话虽如此,毕竟长幼有别,我一生所求无非一个序字而已,即使世道变了乱了,也丝毫不能动摇一分。先生自谦,晚辈岂敢造次,即使不论辈分,凭这番以德报怨的胸襟,叫一声柳先生也是应该的。”

    柳未谷道:“哪里是自谦,分明是自娱罢了,我蛰此十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顶多是个失孤之人。十年间,除了荷锄的耕夫,没有人走进这里,而我过惯了这种自由散漫的日子,也没有踏出一步。”

    刘言非道:“难道柳先生就没有亲友在这世上?”

    柳未谷道:“十年前有的,自入了田园,音讯隔绝,生死未闻。我在外界原有一处地产,后来被政府征去,又漂泊了几年,只想叶落归根,寻个僻静之处终老,便散了钱财,世上再没有我亏欠的人。”

    刘言非道:“也许无情才是真正的超脱之道。”

    柳未谷感慨道:“人只要还有喜怒哀乐,就不算超脱,然而一旦脱离了喜怒哀乐,那和泥佛又有什么区别呢。”

    刘言非道:“我总觉得柳先生的话里和名字里都有股道家之韵。”

    柳未谷道:“小兄弟真是慧眼如炬,不知如何称呼?我早年的确在一处道观修行过,未谷是一位道长给我起的道号,后来道观逐渐没落,连生计都难以维持,众人只得下山讨生活。”

    刘言非道:“小子姓刘,名言非,专言人世之是非。本地没有和尚却拼命盖庙,土生土长的道士却为吃不饱发愁,也算是奇闻了。”

    柳未谷道:“道士没有和尚吃得开,首先在教义上就吃了亏。道士靠炼丹追求长生不死,和尚念一辈子经,要等死后进入极乐世界,但几千年来你见过有几个成功的道士,别说长生了,仅因服药丧命的短命鬼比比皆是,而做和尚就没有这种风险,毕竟谁也没有见过真正的极乐世界,得不到的永远是最有诱惑力的,不确定的幸福远比不幸福的确定受推崇。和尚就像文科生,平时只须诵诵经,背背功课,而道士就像理科生,不但要知道各种火药的配方,涉及计算时,数学还要优秀,从这点来说,当道士比当一个和尚难得多。”

    刘言非道:“学理的一定不会去当和尚,因为现实中理科生往往看不起文科生。”

    柳未谷道:“孔夫子说不患寡而患不均,我发现确实如此。十年前这个地方还很穷,大家都没有钱,但是有信仰,人们可以静下心值殿打坐,或是吃斋念佛,愿意前来烧香的人也多。这几年经济发展了,山下的日子比山上的好过得多,道士们都转业了,即使有人留下,也无人供奉。老一辈的人死了,新一代的人进城了,我见过太多村里的土地庙长年失修,最后倒在了大风暴雨的夜里。那时候我便明白了,信仰这种东西,只能共苦而不能同甘。放眼当下,你没有学历,捐不够香火钱,也配成佛么。”

    刘言非道:“信仰恰如爱情,本就是虚无缥缈的东西,人们总喜欢把一时的虔诚看成一生的笃定,把转瞬的美好误做终身的幸福,他们把信仰交给一尊神,把爱情交给一个人,却在漫长的岁月中选择了叛逃,最后闹得人神共愤。”

    柳未谷眼里划过一丝落寞,旋即笑道:“爱情?这个世界哪里有爱情,只有情爱。”

    尹如浩不愿苟同道:“柳先生太悲观了,不妥协的婚姻也是有的,何必因一己不快而棒打全世界的鸳鸯。”

    “我们且不说这些败兴的事情,”柳未谷艰难地爬起来,靠到火坑边,像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划亮了一根火柴,“煤油不够用了,三位将就一下,围着火堆过一夜,不过这样倒有一个好处,房间里的蚊子不敢近身,眼看着活蹦乱跳的猎物无从下嘴,气也能气死。”

    刘言非道:“柳先生的想法和站在笼子外面挑逗猛兽一样危险,然而很多人犯了这样的错误,他们认为笼子能提供足够的保护而不断激怒关在里面的野兽,最后落个身死腹中的下场。商鞅变法借了秦孝公的大火以震慑当时的王公贵族,可秦孝公一死,旧势力卷土重来,他自身也难逃被鞭尸的厄运。总之,我们还是不要幸灾乐祸的好,万一得罪了这个房间的蚊子,撕破了脸皮全给你们榨干。”

    柳未谷神色一凛,说道:“所谓倾身营口腹,死人满通衢,我们自己只管吃饱,世道沧桑与我们何干。敝舍还有几条新鲜的草鱼,正好可以拿来打点三位。”

    刘言非道:“柳先生能不计前嫌留我们过夜已是感激不尽,岂敢别有他求。”

    四野一片漆黑,天上没有星光,地下没有虫鸣,城市的灯光蔓延不到这里,秋螽振羽不如微风涉水,线条和声响仿佛一同沉入了打翻墨水的画里。如果历史上曾有一个洪荒的时代,那也不过如此,什么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人们在黑暗中摸索真相,只是那时候人们喜欢仰望一切,那时候人们住在树上,喜欢往高处寻找答案,而如今每个人都低头走路。窗外飘进来白天烤熟的麦子的味道,宛如在混沌之中生硬地撕开了一道缺口,释放出人类文明的气息,不叫人绝望。

    柳未谷娴熟地将剖好的鱼架在火上烘烤,一边说道:“陋室虽寒,食必兼肉,沧浪水难逐,溪可乘流上,不须鲸作筏,渔人踏觞归。”

    赵孟浪站起来拍了一下桌子,叹道:“好词,老先生颇有魏晋风骨啊。”

    柳未谷有些心疼地摸摸刚才拍过的地方,这张松木桌是屋子里最值钱的家当,他憋着一股怒气把赵孟浪拽了下来,说道:“卑辞俚语,何足道哉,只是这柴火旺得很,又是夏夜,破茅舍一点就着,须提防些脚下,各位年纪轻轻,将来大有可为,不似我这糟老头子,烧便烧了,也算还世间个干净利落。”

    赵孟浪道:“老先生所言极是,是我冒昧了。只是方才老先生说到鱼获之事,我想起泊在河湾上的渔舟,莫非你就是那条渠上的主人。”

    柳未谷从榻下取出一坛酒,揭了盖子,倒满桌上的四口大碗,笑道:“三位自便,不瞒你们,还有一老与我同住,人称清暑先生,就是你们所说的打渔人。我与他并称田渔二老,在此混迹多年,不过他今晚打渔未归。”

    尹如浩端起碗道:“这位渔翁前辈脾气真怪,照理说夜间鱼也该睡觉了,他偏挑这个时候撒网。”

    柳未谷道:“各位有所不知,清暑先生打渔有个规矩,他只在涨潮的时间出渔,每每必在潮落时而归,如此算来,距他回来还有两个钟头。”

    刘言非道:“怪不得我们今天来时那艘渔船不见了,不知那位渔翁前辈什么姓氏,手法这般奇特。”

    柳未谷道:“他从未提过自己的名字,梦呓时没有,大醉时也没有,大概他自己也忘了吧。名字有什么用呢,当最后一个爱你之人离你而去,它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他也从来不叫那些捕到的鱼的名字,而是称它们为悲伤的鱼,快乐的鱼,颓废的鱼,痛苦的鱼,也许人也是如此,抛开身份容貌,只有伤心的人,快乐的人,沮丧的人,孤独的人。他看一眼船里的鱼,便知道它们是什么心情,他放生惊恐而忧伤的鱼,留下颓唐而失落的鱼,可经常是后者居多,因为只有茫然失去目标的鱼才会在涨潮时随波逐流,就像只有对生活失去信心的人才会在桥上一跃而下。清暑先生一生在捕鱼,也在捕他自己,捕曾经丢了的名字和活下去的答案,助那些想要冲上岸的鱼获得解脱。”

    赵孟浪失笑道:“这渔翁真会扯幌子,涨潮时水里缺氧,鱼自然扎堆往上游,碰上天黑,哪里还看得清路,一网下去不知捞上来多少,管他悲伤的鱼快乐的鱼,死的活的全部装进船里,一并拉到集市上卖了。”

    柳未谷当即有些不悦,仿佛赵孟浪没有记住田渔二老这四个字是连在一起的,他们的关系就像连体婴儿一样重要。

    柳未谷道:“胡言乱语,罚酒一碗。”

    赵孟浪道:“这样饮酒太没意思,空有酒气,却无酒味,古有子建七步成诗,不如我们一人赋一句诗,接不上来的罚酒一杯。”

    众人称妙。

    刘言非道:“那就由我做引玉之砖,起句为荒原野人家。”

    柳未谷接道:“旧浦落烟霞。”

    赵孟浪道:“一壶春秋梦。”

    尹如浩道:“草莽醉无涯。”

    刘言非道:“再起一首,第一句为月下西风数寒鸦。”

    柳未谷道:“江畔冷水一孤筏。”

    赵孟浪道:“潮声散尽无人渡。”

    尹如浩道:“杜鹃花落三两家。”

    一群人先是赋诗,后是狂歌,酒从碗里洒出来,从嘴角溢出来,火在空中乱舞,仿佛要抓住漏掉的酒,与诗人们同醉。一群人说着不同的话,刘言非重复默念着“匪兕匪虎,率彼旷野”,直到泪流满面,尹如浩把赵孟浪当做了李墨纯,向他倾诉那天那晚看到的星星和山岳,而赵孟浪不停地强调自己是一棵萝卜,天地之大却没有属于他的坑,与刘言非哭作一团。所有人都失去了理智,谁也不知道当夜柳未谷把头埋在衣襟里说了多少遍对不起。

    第二天一早,清暑先生还没有回来,赵孟浪等人陆续醒了,见柳未谷独自坐在门口,如同在等一个约定的熟人,丝毫没有焦虑。三人心愿已遂,决议向他告辞。

    刘言非道:“柳先生归于空谷,遁入丘樊,不慕峥嵘,不移其志,真隐士也,我们也算不枉此行,可恨与渔翁前辈缘悭一面,只望日后巧会。”

    柳未谷看到大家都起来了,说道:“清暑先生为人随性,纵意所如,较之鄙人豁达得多,昨晚许是在船上过夜了,劳烦各位在此候上半个小时,也好一瞻仙翁真容。”

    刘言非问道:“莫不是柳先生同他讲好了。”

    柳未谷道:“清暑先生在船上睡觉有个习惯,潮起而眠,潮落而醒,现在离退潮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

    刘言非拍案道:“竟有这等事。”

    柳未谷见他几乎快要散架的松木桌又重重挨了一掌,心疼无比,说道:“清暑先生幼年丧父,由其母亲一手带大,前些年他母亲过世了,至此每逢酒后必定会提起他躺在摇篮里母亲催他入眠的那些日子。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无法入睡,直到一次他在颠簸的船上又找到了那种感觉,只有起伏的潮水拍打着摇篮般的渔船才能带给他安全感,当潮水退尽时,船便搁浅在岸边,他也从梦中,从回忆里醒来。”

    三人闻之大恸,想清暑先生若是生在古代,恐怕二十四孝之首也得易位。大家都敛了归心,因为这等人物实在不多见,毕竟孝隐比归隐要稀罕得多。苦读书 www.kudushu.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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