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沧海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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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读书 www.kudushu.org)    第十三章  沧海横流

    一

    1965年初夏的一个午后,笔直的“窜天杨”簇拥在学院主楼两翼的道路旁,茂密的枝叶遮蔽住头顶上缕缕阳光,为两条东西向的柏油马路投下一片荫凉,树上的知了不停地鸣叫,这个时辰总让人产生昏昏欲睡的感觉┄┄。

    能源学院主楼二层的院長办公室里,则是另外一番紧张景象┄┄。院教务处長和招生办的几位老师正在向赵风院長汇报招生情况。显然,汇报已接近尾声——当年,学院勘探系、开发系、炼制系、机械系和基础部师资班,一共招收本科生1328名,研究生26名。会议结束前,教务处长小心翼翼地递给赵风一份卷宗,然后说:“赵院长,这名学生被第一志愿校的清华退档,转到咱们这儿了。按照教育部规定,凡是省市一级的三好生、金质或银质奖章获得者的考生,由二志愿校自行决定是否接收。”赵院长支起老花镜回问道:“清华为什么退档?教务处长赶紧作答:”“政审没通过!”赵风院長打开卷宗,一份简历映入眼帘——杜子群,北京男八中高三学生,银质奖章获得者;父亲:杜青,原八一杂志社总编辑,大校军銜;1959年补划为右派,组织处理如下:开除党籍、开除军籍,下放劳动改造┄┄。

    赵风的视线一时模糊了,思绪一下子把他拉回到烽火连天的抗日战争——一九四二年,在与日寇进行“反扫荡”拉锯战的冀中平原,利用作战间隙,猫在地道里、依在潮湿墙壁上挂着的小煤油灯,阅读《冀察晋边区报》,是出身保定二师的赵风一种享受。杜青写的评论文章锋芒毕露、文采飞扬,鼓舞着战斗在一线的将士们,在艰苦卓绝的对敌斗争中,舍生忘死、报效国家┄┄。

    赵风的眼睛有些湿润了,他低下头掩饰着自己的失态,过了一会儿他才抬起头,向教务处长回答 :“这个叫杜子群的考生,我们学院要了。”接着他忿忿不平地说:“我就不相信,一个早年参加革命、为党出生入死的知识分子会是反革命?再说了,老子的问题,也不应该让少不更事的儿子来承担?你们都记好啦,这件事是我决定的,今后出什么问题由我来承担!”

    至此,北京能源学院1965年招收本科生1329名。杜子群终于在对的时间里遇到了对的人,他赶上了那场“风雨欲来风满楼”袭来之前的最后一班车。

    父亲杜青获罪后,押解到山西的水库工地上劳动改造,母亲独自带着六个孩子,实在无力顾看,先把身为老大的杜子群送回老家,后把一个妹妹送给了好人家。子群与爷爷生活在河北蠡县农村,不久,公社开始挨家挨户地搜查粮食,爷孙俩半夜爬起来,偷偷把两麻袋玉米粒藏到当年对付日本人的地道里┄┄。他后来跟我讲过,要是没有那两袋好年景都喂牲口的老玉米,爷孙俩儿早就饿死了。

    日子过得好快,子群一天天长大了┄┄。也就在这时,叔叔所在的部队接到了驻防京郊通县的命令,一直担心侄子学业的叔叔把子群接过去,把他送入当地知名的潞河中学。三年后,学习成绩优异的杜子群,参加北京市1962年的中考,顺利进入男八中。

    二

    1965年的新生入校后不久,能源学院就接到上级“高等院校要建到生产一线去”的指示,要求学院在全国范围内寻找新的落脚点,尽快制定搬迁方案。

    其实早在六十年代初,为建设新发现的大庆油田,能源学院就派出700多名师生参加了大庆会战——师生们边理论学习边生产实习,大学生们毕业后就地分配工作;教职员工则留下来,与支援大庆会战的兄弟院校同事们共建了大庆石油学院。

    随着教育改革形势越来越紧迫,学院领导意识到不能再“等、靠”了,65年冬紧急派出两拨师生赴外地考察新校址——最终确定两个地方较为理想,一个是位于萨尔图的北方油田,另一个是位于黄河入海口的东方油田。随后,62、63级的2000多名师生分别前往两个油区建设新校址,一边学习一边建“干打垒”校舍┄┄。然而计划没有变化快,1966年夏形势突变,全国范围内的“政治运动”突然降临,学院要求在外地的师生全部返校参加运动,外迁的事被暂时搁置下来。

    这场运动轰轰烈烈地进入了首都各高校,杜子群因家庭出身比较“潮”,没人找他参加红卫兵组织;于是他自得其乐,做起了“逍遥派”,不久便和几个同学结伙到外地“串联”。在哈尔滨街头,他们几个与另一伙同样来哈尔滨串联的学生发生冲突——杜子群人高马大,把瘦弱的马彦和矮小的孙远拉到自己身后,一个人对付眼前的四五个壮小伙儿,赤手空拳把对方全都打趴在地,一时间在能源学院的大学生中间传为佳话。

    等杜子群他们回到学校时,包括院领导在内的、以及有历史和右派问题的教授、干部统统被关进了“牛棚”,整个学院处于无序状态。大院的道路两旁立满了大字报席棚,铺天盖地、绵延数里——有人在大字报上调侃学院的运动形势,说能源学院是个“池浅王八多”的地方,连“小人物”都无一例外地被卷入运动的漩涡中。

    学院基础部有位姓林的中年教师,曾经给杜子群65级的新生上过基础课。林老师性格很要强,与杜子群在课堂上为了一道数学题,两人争论得面红耳赤;之后,这对师生竟成了好友。一天,林老师看完批判自己的大字报,觉得上面写的简直是一派胡言,纯属人身攻击。一时义愤填膺,压不住火,推着自行车发起感叹:“嗦嘎、嗦嘎┄┄,吆西、吆西┄┄。”结果被路人听到,向红卫兵组织举报,说林老师在路上发泄对运动的不满情绪┄┄。一群小将蜂拥而来,把林老师这个“小爬虫”从家里揪出来批斗,还动手打了林老师,杜子群闻讯忙赶来为林老师解围┄┄。

    杜子群与这帮同学理论,他说:日语“嗦嘎”表达的是“原来如此啊”的意思,是一种很随意的口语;而“吆西”则是很好的意思,连在一起应该是“噢,是这样呀,挺好的!”这说明林老师没有反对大字报对自己的批判。有人高声质问道:“你怎么还懂日语呢?”杜子群机智地回答:“我家有一本抗战时期八路军《冀察晋边区报》编写的日语会话读本,从小就翻看,对简单的日语口语略知一二。”这些同学大概也听说过杜子群不太好惹,于是丢下林老师讪讪而去。林老师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让一个19岁的学生救下来了。

    67年春节前夕,每到晚上十点钟,赵风作为学院当权派里的“头面人物”,要和其他几位被监督劳动的对象到学院滑冰场清扫冰碴,然后再往冰上浇水,为第二天的冰场开放做准备。这一天晚上,在牛棚里地铺上躺着的赵风感觉不太舒服,他知道低血糖的老毛病又犯了,赶紧吃了两片药,坚持着爬起来上岗┄┄。空荡荡的冰场上冷风刺骨,几个“牛鬼蛇神”正扫着冰,赵风突然感觉一阵晕眩,一下子栽倒在地┄┄。等赵风苏醒过来时,他发现自己在一个宽厚的背上颠簸——赵风小心地询问道:“你是谁?”“赵院长,我叫杜子群,开发系采65的学生。”杜子群接着说:“这几天一直在暗中观察你,发现你走路踉踉跄跄的,感觉你可能身体吃不消了,看管你的人有我的同学,我让他留意你,发生意外随时通知我,好了,咱们马上就到校医室。”赵风试探性地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杜子群头都没有回地答道:“前些天,我看过揭发你的一张大字报,说起去年招生的事,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个军内右派的儿子就是我。”赵风默默地把脸贴在杜子群的背上,用几声干咳回应了这位年轻人;此时,赵风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多了。

    两年多之后,学院根据“一号令”,实施了“京校外迁”行动。1969年10月22日至11月7日,能源学院4000师生从五道口火车站整装上了火车,只用两周的时间全部迁出北京,在山东黄河人海口的东营镇开始了新的学习和工作生涯。

    原来计划建设14万平方米的教学、生活房舍,突然变成只有不足4万平方米的干打垒住房。教师队伍损失过半,700人的教师队伍到最后只剩300多人,很多老师为了避免两地分居,干脆申请调离学院。10年间积攒起来的设备损失过半,很多大型设备一时运不过来,只能存放在北京原校址。教学固定资产由800万减至400万元;图书损失1/3。搬迁所经之地——北京、天津、德州、济南、东营各地,到处都是石油学校从搬迁火车上丢下的东西。从北京运来的办公和教学用具全都堆在学校的空场上,附近的老乡们蜂拥而至挑捡东西,甚至有些老乡套着牛车来装家具。

    不知为什么?学院的厕所却建得五花八门、各式各样,学院的厕所有圆形的、碉堡型的、有方型的、还有月牙型的,简直就是一个“厕所博览会”,不知道那位建筑师心血来潮,故意拿学院开涮。

    1970年7月,杜子群分到能源学院附近的油田作业队。一天晚上他从宿舍出来上厕所,发现外边黑鸦鸦的站满了一片人群┄┄。原来他们是油田的一群工读学生——本来油田要给他们转正式职工,已向能源部上报招工方案,结果运动爆发,能源学院的红卫兵批判部领导,把招工转正这事给耽误了。这不,他们听说分来的是学院的大学生,就误打误撞地找他来算账┄┄。

    杜子群这家伙也不犯憷,从屋里拉了把椅子来,站在上面给他们讲了两个小时革命形势,人们口服心服地散去了。几年后我和他分到了一个队,他此时已是队长,知道我是学院子弟,对我照顾有加。有一次他儿子毕小心掉到沟里了,一个大妈慌慌张张来报告他,杜子群说:“去!再跑一趟,让他自己爬上来┄┄。”后来,他调往黄河北的新油田会战;我俩又分开了,直到我大学毕业后又与他重逢。

    三

    九十年代初的一天,河北石油局招待所,宴请北京退休老干部赵风的饭局即将开始——赵老爷子之前曾任能源学院院长、东北石油局局长,80年代中期退休。刚开始,在家拾掇花草,抚孙吟诗,悠哉悠哉┄┄。没过多久,就耐不住寂寞了,开始跑起“江湖”来,也就是到过去的同事、部下、学生任职的地方走动走动,叙叙旧、聊聊天。这不,河北石油局排名最后的杜子群副局長,邀请老院长来此作客。

    席间,河北局的大多数领导都没把老爷子当回事,除了开始与他象征性地寒喧一下外,再没人主动给他敬酒。这让杜子群心里很不舒服,你们怎么也得给我点儿面子吧?他多次起身领着大家敬老爷子酒,老人看样子到是满不在乎。

    此时,电视里开始播放中央新任命的河南省委书记董明方的新闻,酒桌上的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老爷子突然向杜局长提出了个请求:“子群,如果不让你们为难的话,能否转告省委办公厅,我想去郑州看望一下董书记?”饭桌上一时间安静下来,杜局長看了一眼坐在旁边陪客的局办主任,主任心领神会,转身出了门。在座的“局座们”心里在想——你以为你是谁呀?你也不过就是个离休的局级干部。于是,他们又开始闹哄哄地敬酒、聊天,不亦乐乎┄┄。

    不大一会儿功夫,局办主任神色有些慌张地疾步返回筵席,向在座的各位领导兴奋地报告:“省委办公厅值班室回复,董书记让老领导千万别动身,他亲自到安阳来看望老领导。”

    酒席上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老人俨然成了主角,人们争先恐后地与他敬酒,阿谀奉承之词不绝于耳┄┄。

    1949年秋,赵风接到上级通知,让他从冀中根椐地南下四川,接收当地政权。此时第二野战军已横扫四川全境,位于重庆的西南军政委员会门口,大批南下干部等候分配工作┄┄。叫到赵风名字后,他被领进一间宽敞的会议室——贺、邓首长随意地斜靠在躺椅上,接着首长用浓重的四川话给他分配工作:“任命你为新都县县委书记,那里潜伏的敌特较多,匪情严重,给你配备一个加强连。你还有其它要求嘛?”赵风迟疑了一下说:“不是要巩固革命的胜利果实嘛!那我要一卡车大学生行吗?”贺、邓首长大笑起来,遂答应他的要求。

    1949年末的一天,从四川大学驶出一辆卡车,赵风一身戎装坐在驾驶室里,一脸的欢喜。车上的大学生们高唱着革命歌曲,向新都进发——他们当中有一位叫董明方的大学生,早年是四川大学的地下党员,现今是县委书记赵风新任秘书。

    当晚,杜子群夜访老院长——老爷子沉思片刻,语出惊人:“明天我要向董书记推荐你们局長,出任管工业的副省长。你的资历、经历、还有社会关系都比不上他,退而求其次才是上策。”杜子群忙回答道:“我听老院長的!”

    不久,河北石油局局長调任河南省,担任主管工业的副省長,杜子群升任河北石油局局長。

    四

    杜子群在河北石油局主持工作期间,以身作则、厚积薄发——开辟了境外的苏丹市场,并以此为跳板,河北油田的石油工程队伍遍布非洲、中东和中亚的油服市场;在国内新区,在他的不懈努力下,寻找到西南地区多个海相油气田,使河北石油局这个老油田企业在新时期重新焕发了青春。

    进入二十一世纪,一天晚上,中石油总经理马彦拨通了中石化主管上游的副总经理孙远的电话,下面是他俩饶有风趣的对话——“老孙嘛?”“哦,老马呀!”“老杜家的事知道了吗?”“还真不清楚?”“他老父亲过世了,母亲瘫痪在床。”“你啥意思呀?”“老杜岁数不小了,总在一线工作已不太合适,加上老母亲需要照顾,你要不好安排?我把他调中石油行吗?”“老马,你别以为你俩是同学,我还跟他即是同学,又是一个作业队出来的!”“那好,你来安排吧!”“什么叫安排?我还要重用他呢!”对方显然被激怒了,电话那边的马总捂着嘴偷偷笑了,他的目的通过对孙总实施激将法奏效了。

    杜子群调任北京总部,担任负责油田事务的副总工程师。离开河北油田时——听到消息的干部职工全都出来相送,几千人默默无语地围住他,让开一条通道,场面十分感人。有一年,我陪他去河北油田开会,到达会场时,参会的干部职工全体起立长时间地为他鼓掌。他私下对我说,做人做到这个份上,他知足啦。

    退休后,他回到黄河三角洲居住,每次到油田出差,我都会去他居住的园林公司看望他。但当看到他养的一种凤头毛脚的油鸡,我就说不出得亲切,就跟见了娘家人似的,它就是我们11楼小时候养得那种老油鸡,站着雍容华贵,走路慢条丝理┄┄。

    他爱领我看他的养殖微循环生态系统——鸡鸭、肉鸽等禽类产生的糞便养蛆,再添加一种复合微生物菌群,蛆变苍蝇再喂鸡鸭┄┄,每次看完我都得蹲在院里的墙根下呕吐半天,但还不敢吐得时间过长,因为那里有两只“黑贝”狼狗勒着缰绳盯着你呐。

    母亲过世后,作为老大,他主持五个弟妹一块分财产——三套房子:他和二妹在北京有房,不要了;在京工作的小弟和两位在外地的妹妹三家各一套;二妹和过继给别人的四妹分父母遗留下来的存款;他自己什么都不要┄┄。我说杜总,照你这分法,民事调解部门没生意做了。

    杜子群的小弟弟作为京城某报社的摄影记者,多年来工作兢兢业业,但在摄影成果方面却毫无建树。一日,他正在人民大会堂外漫步,猛然然——他发现阳光西斜,给巨大的纪念碑东侧留下宽广的背影,一群孩子正在阴影处嬉戏欢笑┄┄。角度恰当,他瞬间抓拍成功——这幅《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摄影照,莸首都摄影大赛的金奖。

    大前年的夏天,听说杜总急病住进空军总医院,赶忙去探望。老嫂子告之,检查结果刚出来——晚期癌症。她嘱咐我不许表露出来,我进去时马彦总经理正出门,一脸的凝重。杜总见了我就要烟抽,老嫂子示意不准,他叹口气说:“看来我这次躲不过去了!”我们老哥俩聊了很長时间,他问我:“对他的一生如何评价?”我犹豫再三才回答:“你是个干事业的角色,在官场上属于另类,是个不合时宜的人物。”他不置可否地说:“我可不是唐·吉诃德。”

    杜总从发病到去世不到八十天。追悼会上,治丧委员会别出心裁,播放他生前在井场指挥井喷抢险的录像——在钻机和泥浆车组轰鸣的衬托下,杜总高大威武,方脸阔嘴,气宇轩昂,独领风骚┄┄。站在他的遗像下,我的泪水肆无忌惮地流淌下来,借用范仲淹的古文悼念他:“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杜总,那天我没说出掏心窝子的话:其实,你是我心目中的本色英雄。苦读书 www.kudushu.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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