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读书 www.kudushu.org) 这天在舅妈家听完岳建华哥哥的事，夏炎更是担心夏冰。
又听舅妈和桂香说县里即将处决一些严重暴力犯罪份子，告示就贴在法院门口。
于是离开舅妈家的时候就绕到戴家弄的法院门口，果然有几个人围在告示前观看，一眼就看到一个个的大笔的红勾，雪白的纸上黑色的大字列着要枪毙的罪犯名字。
到行刑这天，夏炎去包子铺找夏冰。
他正在剁肉，撸着衣袖，两把银光闪闪的大切刀迅速的在腥红和雪白相间的烂肉里进进出出、案板上还堆放了几大块油腻的猪腿。房间里一股生肉的腥味。
他让弟弟放下刀，洗净了手，就拉他到了街上。
街道两旁边已经站满了人，个个伸长了脖子看监狱方向，有小孩爬到了树上来观望。
随人们一阵轰闹，一个长长的车队从远处行驶过来，绿色的吉普警车开道，后面跟着一排囚车。
兄弟俩挤到前面，看到前面解放大卡车的车门上贴着白纸黑字的编号，车箱里两边站着警察，最前面的车箱里站了一个光头的年轻男子，装着深蓝色无领囚服，双手从后面绑着，面无表情的挺立着。
夏炎看着他，忽然这囚徒脸上的肌肉往上扯，冒出一个似笑非笑，似苦似乐的笑来。
人们一边看着囚车，一边议论枪毙人的流程，有人说子弹是国家出的，也有人说子弹是要家里人花钱买的。
夏炎本来让夏冰来看看法律执行起来的威严，没想到竟然索然无趣，夺人性命，然后自己又被人毙命，人这一世轻如鸿毛。
夏炎向周围扫了一眼，看到岳建华远离人群站在一家店铺门口，可能是杀他哥哥的人也在囚车上。
这时，夏冰见哥哥看着那个人，问了一声：
“那个是谁？”
“我们班的岳建华。”
“哦，就是他啊。”
夏炎没太在意，继续看行进的车队。
旁边夏冰从兜里掏出了香烟了，点了一根，走去岳建华身后，把烟头伸到他脖子后面，岳建华被烫得大叫一声，转过身来见到夏冰，马上就扑上来。
没想到夏冰根本不躲，直接抡起拳头朝他脸上砸去，只听见啪的一声，岳建华的脸上被打了个正着，顿时惨叫，夏冰又抬起脚来准备去踢，这时夏炎已经赶到，从身后抱住了他。
这两人真是冤家路窄，终于遇到一起了，不过夏冰从小拳脚了得，这事上很少吃亏。
当天晚上，夏炎已经睡下又被人叫醒，原来窗外有个声音在轻唤他的名字，他撩开窗布，外面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于是下床来，走出屋子。
窗外仍然没有人，突然又听到那个声音在院墙边的夹竹桃下面响起，他便走了过去，黑暗中站着一个飘忽不定的鬼魂，夏炎定睛一看，正是岳建华的哥哥。
鬼魂面皮发紫，一脸的怨怅，轻声跟他讲：
“我死后你在医院门口看过我，我认识你了，枪毙犯人那一天，我在你们身后的树上看到你们，知道你弟弟定不会放过建华。”
“今天是我在阳间最后一日，唯一放心不下的是我的弟弟，所以只求你能大人大量，让你兄弟至此罢手，千万不要让建华步我后尘。”
说完鬼魂叹一口气，继续说道：
“我们从小由于父亲脾气暴燥，家庭不和，使得我与弟弟都有一身戾气，不过经过我的事之后，他已经彻底收敛了，想待日子长久，磨好了性子，做一个普通人。希望你能体谅我这个当哥哥的心。”
夏炎非常能理解他这番话，马上答应：
“好的，我明白了，你放心走吧，我答应你了。”
鬼魂向他做了个揖，就消失了。
夏炎虽然表面平静，心却咚咚狂跳，再没睡觉，连夜走去了趟北岸。
这一夜月光暗淡，连路都看不太清楚，夏炎却顾不得许多，大步奔走，大桥面还没浇好，却已经可以走人。
他直接跑到下岭村找到师父，樊姑听到声音走出屋子，见他上气不接下气样子，笑笑说：
“你能连夜跑来我这里，说明你修练的效果不错，你在外等我一下。”
说完她转身进屋，端了一支蜡烛出来，放在石桌上，然后认真的听他讲今夜鬼魂找他的事，等他讲完，她说：
“鬼魂之所以能找到你，一则是因为你本身就是法师，你还记得小时候我叫你不要近刚死之人吧，就是因为鬼魂会找你。二来也是因为你自身法力已经足够强大，他们有未了之事，希望寄托在你身上。”
“功力自在修为，我是因为看好你才收你为徒，今天看来，我是没有看错人。你的法力大增，能力已经不限于治病去些小灾。接下来再加修练，便可以通行于灵界，也就是三界的中间地带。”
“啊？！”
夏炎虽然有心理准备，仍然一阵惊骇，一身毛孔张开，想到自己将拥有的巨大能力，不免有些不知所措。
“现在我就教你新的法术，招魂！这样不仅让魂魄可以找到你，你也可能主动招唤他们。”
招魂术，自古就有，人死之后魂魄归阴间之前，在人间留恋，法师可以施法将其招来，为亡者和在世亲人做一番沟通。
这些事夏炎听说过，没想到确实真的存在。他想起传说中，师父曾经救过村里一个死去的女子，便问道：
“师父，听说以前你把一个已经死去的女子又重新复生，是真的吗？”
樊姑抬起头来，烛光照到她清瘦的脸庞上：
“那是很久以前了，这种事我一般不轻易做，确实是因为当时情况特殊，而且所谓复生并不是真实的，法师并没有这种能力，就算有也不能违反天道，不然就会惹怒神界，后果不堪设想啊！”
“啊？！”
“你听我说，那个女子身世凄凉，她并不是下岭村人，小时候从福建崇安逃饥荒来到这里，被下岭村一个好心的老头收养，老头也无儿无女，孤身一人，于是两人便认作为父女，相依为命，后来，老头年事高，卧病在床，女子尽心尽力悉心照料，家里家外田间地头，比男子还要勤劳，终于累死，老头本来气数将尽，女儿却先他而去，村民无不叹概，于是我将女子复生回来，但是招魂再回附肉身，只能在世间存留九十天，九十天后魂魄依然要返回阴间。”
“哦，原来如此。”
“我这样做，只为女子能为老父尽孝送终。这就是我们法师应有的作为。”
他跪伏在师父面前：
“徒弟一定记住师父的教诲。”
然后，樊姑便一字一句教给他新的心法，无风的黑夜里，微微烛光下，师徒两人潜心传授，直到天亮。
时光如梭，转眼过了霜降，就快要立冬了，人们都换上了厚的棉衣。梧桐树只剩寥寥几片枯叶还挂在枝上，其余已经离开母体，随尘土而去。
天地显得更清冷，镇上的人们的日子却愈加热气腾腾，像是一直憋在水里鱼儿终于露出水面，发誓要把甜美的空气吸个够。
铆足了劲要过好日子的人们，动作可快了，广场上民国时期的老电影院重新开业了，边上原来是供销社的一幢旧水泥楼房趁着年前也改成了百货商店。
游戏厅台球厅纷纷冒出来，到处的店铺更多了，街上行人、自行车、摩托车开始拥挤，来舅舅家看电视的人也少了，百货商店有电视机，带上钱去就直接搬回家，人们忙着在屋顶竖天线，把藏好几年的粮票也终于丢给小孩作了玩物。
自从去了一趟虹桥，苏韩的身体更虚弱了，夏炎已经看得到她的命数，现在常出入苏韩的房间，给她端水吃药，帮她整理堆成山一样的书。
冬天天寒，苏韩更显憔悴，经常嘴唇灰白没有血色，有时被夏炎撞到她痛苦难耐的表情。
有一次苏韩咳得历害，气恼之下把台灯抓起来摔出了房门，陈蕾就偷偷小声哭泣，夏炎见她泪水跟珠子似的往下掉，心里像用刀割般的痛。
夏炎觉得有好多的话要跟苏韩讲，却因她的病痛终于没有再多说。
这天下午阳光好，透过窗帘都亮得刺眼，夏炎就把房间里的炭火盆搬到厅里去，拿了扫帚来扫地。
房间里的灰尘很大，他又去接了水来洒，苏韩睁开眼来看着夏炎，阳光映到她苍白的脸上，在夏炎眼里，她早已经油尽灯枯，几乎是一具骨骸，可即便是无血无肉，仍然对这个人世充满感情。
陈蕾去医院开药，还要去市场买菜，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他把热水袋塞进苏韩的被窝里。
过一会儿，他转过身去，在写字台右侧的那堆书里轻轻的翻，有些书页上写着苏韩注写的字，这时听得苏韩在说话：
“夏炎。”
夏炎转过脸来看着苏韩轻声说：“阿姨。”
“又年底了，你们虹桥村过年一定很热闹吧，可惜我不能走动了，去不了，你跟我讲讲村里的习俗呗，去年我跟陈蕾都是关起门来过，听说有龙灯给每家发贴，我们都没收到。”
夏炎坐到床沿上，温柔地说：
“龙灯要接贴，然后到那天你要开着门把礼包放在正厅饭桌上，他们就会到你们家里舞龙，给祝福，虹桥村也一样，放鞭炮，踩高跷，闹蚌壳精，镇上的节目要少一些，每家每户自己祭祖，我们村里是全村一起，人多，更热闹。等你病好了我带你去玩。”
“蚌壳精是什么东西，没听说过。”
“就是年轻女人背着两片竹扎的大蚌壳，上面糊了带图案的纸，然后一张一合，合起来的时候人大半个身子就藏在蚌壳里了，她们跳舞，有个男的扮老渔翁来抓，里面女的就逗他，半开半合，有时还夹着渔翁的手脚，把他引得四周乱跑来追，村里人很爱看这种戏。”
苏韩呵呵的笑出了声，她示意夏炎扶她坐起来，他就把枕头竖起来放在她背后，苏韩轻轻的说：
“过年跟我们一起过，好吗？有你在，我就觉得我们像个家了。”
“没问题。”夏炎心里温暖着，却又有一阵悲伤袭来。
“你刚才说到祭祀，祭祀是人类社会非常重要的活动，一家人祭祀，就是个仪式，一村人祭祀，就不只是仪式那么简单，祭祀活动里，更加明确了人与人的关系，户与户的关系，家族的秩序就理顺了。”
夏炎直点头，苏韩继续讲：
“家族是古往今来人们生活的最重要环境，可是也要分什么时代，陈蕾的爸爸出事之后，我这边的家人就没有一个再来往，等他平反了，又来找我，我一个都不见……”
“陈蕾想找她爸爸这边的人，我说让她自己决定，其实想想真没什么，即使找到了，和陌生人也没大的区分，又隔的远。”
“血缘只对族群有意义，对个人而言其实没什么，就像你们在祠堂里祭祀先人，你身上流上那些遥远的人们传下来的血，却从未在世界上共存过，不是因为你认得这血缘，而是认得这族群，族群消失了，血缘的线就不再重要，以前的乱世里，多少背井离乡去千里外求生存的人，血脉断了就断了。”
夏炎也谈道：
“不过我还是觉得有自己的族群，人更心安，我自从来镇上念书，和村里的人多少还是生疏了，我经常觉得回去以后和大家讲不到一起，甚至以前很好的人也一样，所以时常觉得孤独。”
“是啊！”苏韩长吁一口气，仿佛也想起了往事：“人就是这样，以往好的不得了的人，许多年不见，再见时虽然记忆能像闪电似的苏醒过来，可是所有的话已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沉默相对了。”
“你刚才讲到族群让你心安，这是个人情感，与国家与社会，又是另一番含义，古时候族群从来都是国家的稳定基石，社会的秩序根源，但是同时，族群没有个人情感，它维护自己的存在，而且成为野心家利用的工具，人在族群整体活动中里没有自己的意识，甚至特殊时候族群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如果个体没有价值观念，凡遇动荡，皆依赖族群，于是族群自取灭亡之时，个人只能袖手旁观。”
“族群为什么要自取灭亡呢？”
“简单讲，因为群体决策经常是没有理性的，一个口号，只要够调动情感，就可以调动族群。”
夏炎细细思考她的话，觉得是道理的，过了一会儿，他问：
“阿姨，你想家吗？想回去看看吗？”
“想，当然想。不过说心里话，故乡其实都是时间上的故乡，只要时间不会逆转，人就永远回不了故乡。”
她停了一下，又缓缓说道：
“就算是真的可以，我这身体也回不去了。”她轻叹了一口气说：
“要是我能走路，我想去蕾蕾爸的坟前去看看，不知道我去了那个世界，还能不能遇到他，留他女儿一个人在世上，他会不会怪我。”
夏炎转过脸去，看得窗户上的玻璃里的自己，眼泪就流出来，滑到了脸上。
“夏炎。”
“嗯！”他用手擦擦眼泪，转过脸来。
“我想跟你交待一些事。”
“你说。”
“我一直不支持蕾蕾寻找他父亲那边的人，主要是怕世道反复无常。”她停了一下，大喘了几口气，接下说：“我们这一辈人，过去的事其实已经无所谓，万万不能再伤害你们这一辈。在我看来，切断过去，并不一定是坏事，可是，这几天我又想了很多，人其实是没办法和过去一刀两断的……书架上的钟下面压了一封信，是我留给蕾蕾的，本来想劝她不要再寻亲人了，现在，不需要了，你等会儿帮我烧了它。”
“好。”夏炎伸手去抚着苏韩的手。
“她如果还要去找亲人，你就帮帮她。”
夏炎点头答应，苏韩抽出手来反将夏炎的手握住。
“还有就是，如果最后我进了医院，最后关头，你要帮蕾蕾在放弃抢救的文件在签字，我怕她签不了，你能做得到吗？”
夏炎强忍住悲伤，坚定的说：
“好，我答应你，我签！”
苏韩闭上眼睛，点点头，又说：
“我要火化，然后跟陈复升埋在一起，不管去到那个世界我们能不能遇到，至少，这个世界我们还在一起。”
交待完事情，苏韩安静的睡着了。夏炎就一直坐在她床沿，呆呆的看着阳光里的浮尘。苦读书 www.kudushu.org
又听舅妈和桂香说县里即将处决一些严重暴力犯罪份子，告示就贴在法院门口。
于是离开舅妈家的时候就绕到戴家弄的法院门口，果然有几个人围在告示前观看，一眼就看到一个个的大笔的红勾，雪白的纸上黑色的大字列着要枪毙的罪犯名字。
到行刑这天，夏炎去包子铺找夏冰。
他正在剁肉，撸着衣袖，两把银光闪闪的大切刀迅速的在腥红和雪白相间的烂肉里进进出出、案板上还堆放了几大块油腻的猪腿。房间里一股生肉的腥味。
他让弟弟放下刀，洗净了手，就拉他到了街上。
街道两旁边已经站满了人，个个伸长了脖子看监狱方向，有小孩爬到了树上来观望。
随人们一阵轰闹，一个长长的车队从远处行驶过来，绿色的吉普警车开道，后面跟着一排囚车。
兄弟俩挤到前面，看到前面解放大卡车的车门上贴着白纸黑字的编号，车箱里两边站着警察，最前面的车箱里站了一个光头的年轻男子，装着深蓝色无领囚服，双手从后面绑着，面无表情的挺立着。
夏炎看着他，忽然这囚徒脸上的肌肉往上扯，冒出一个似笑非笑，似苦似乐的笑来。
人们一边看着囚车，一边议论枪毙人的流程，有人说子弹是国家出的，也有人说子弹是要家里人花钱买的。
夏炎本来让夏冰来看看法律执行起来的威严，没想到竟然索然无趣，夺人性命，然后自己又被人毙命，人这一世轻如鸿毛。
夏炎向周围扫了一眼，看到岳建华远离人群站在一家店铺门口，可能是杀他哥哥的人也在囚车上。
这时，夏冰见哥哥看着那个人，问了一声：
“那个是谁？”
“我们班的岳建华。”
“哦，就是他啊。”
夏炎没太在意，继续看行进的车队。
旁边夏冰从兜里掏出了香烟了，点了一根，走去岳建华身后，把烟头伸到他脖子后面，岳建华被烫得大叫一声，转过身来见到夏冰，马上就扑上来。
没想到夏冰根本不躲，直接抡起拳头朝他脸上砸去，只听见啪的一声，岳建华的脸上被打了个正着，顿时惨叫，夏冰又抬起脚来准备去踢，这时夏炎已经赶到，从身后抱住了他。
这两人真是冤家路窄，终于遇到一起了，不过夏冰从小拳脚了得，这事上很少吃亏。
当天晚上，夏炎已经睡下又被人叫醒，原来窗外有个声音在轻唤他的名字，他撩开窗布，外面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于是下床来，走出屋子。
窗外仍然没有人，突然又听到那个声音在院墙边的夹竹桃下面响起，他便走了过去，黑暗中站着一个飘忽不定的鬼魂，夏炎定睛一看，正是岳建华的哥哥。
鬼魂面皮发紫，一脸的怨怅，轻声跟他讲：
“我死后你在医院门口看过我，我认识你了，枪毙犯人那一天，我在你们身后的树上看到你们，知道你弟弟定不会放过建华。”
“今天是我在阳间最后一日，唯一放心不下的是我的弟弟，所以只求你能大人大量，让你兄弟至此罢手，千万不要让建华步我后尘。”
说完鬼魂叹一口气，继续说道：
“我们从小由于父亲脾气暴燥，家庭不和，使得我与弟弟都有一身戾气，不过经过我的事之后，他已经彻底收敛了，想待日子长久，磨好了性子，做一个普通人。希望你能体谅我这个当哥哥的心。”
夏炎非常能理解他这番话，马上答应：
“好的，我明白了，你放心走吧，我答应你了。”
鬼魂向他做了个揖，就消失了。
夏炎虽然表面平静，心却咚咚狂跳，再没睡觉，连夜走去了趟北岸。
这一夜月光暗淡，连路都看不太清楚，夏炎却顾不得许多，大步奔走，大桥面还没浇好，却已经可以走人。
他直接跑到下岭村找到师父，樊姑听到声音走出屋子，见他上气不接下气样子，笑笑说：
“你能连夜跑来我这里，说明你修练的效果不错，你在外等我一下。”
说完她转身进屋，端了一支蜡烛出来，放在石桌上，然后认真的听他讲今夜鬼魂找他的事，等他讲完，她说：
“鬼魂之所以能找到你，一则是因为你本身就是法师，你还记得小时候我叫你不要近刚死之人吧，就是因为鬼魂会找你。二来也是因为你自身法力已经足够强大，他们有未了之事，希望寄托在你身上。”
“功力自在修为，我是因为看好你才收你为徒，今天看来，我是没有看错人。你的法力大增，能力已经不限于治病去些小灾。接下来再加修练，便可以通行于灵界，也就是三界的中间地带。”
“啊？！”
夏炎虽然有心理准备，仍然一阵惊骇，一身毛孔张开，想到自己将拥有的巨大能力，不免有些不知所措。
“现在我就教你新的法术，招魂！这样不仅让魂魄可以找到你，你也可能主动招唤他们。”
招魂术，自古就有，人死之后魂魄归阴间之前，在人间留恋，法师可以施法将其招来，为亡者和在世亲人做一番沟通。
这些事夏炎听说过，没想到确实真的存在。他想起传说中，师父曾经救过村里一个死去的女子，便问道：
“师父，听说以前你把一个已经死去的女子又重新复生，是真的吗？”
樊姑抬起头来，烛光照到她清瘦的脸庞上：
“那是很久以前了，这种事我一般不轻易做，确实是因为当时情况特殊，而且所谓复生并不是真实的，法师并没有这种能力，就算有也不能违反天道，不然就会惹怒神界，后果不堪设想啊！”
“啊？！”
“你听我说，那个女子身世凄凉，她并不是下岭村人，小时候从福建崇安逃饥荒来到这里，被下岭村一个好心的老头收养，老头也无儿无女，孤身一人，于是两人便认作为父女，相依为命，后来，老头年事高，卧病在床，女子尽心尽力悉心照料，家里家外田间地头，比男子还要勤劳，终于累死，老头本来气数将尽，女儿却先他而去，村民无不叹概，于是我将女子复生回来，但是招魂再回附肉身，只能在世间存留九十天，九十天后魂魄依然要返回阴间。”
“哦，原来如此。”
“我这样做，只为女子能为老父尽孝送终。这就是我们法师应有的作为。”
他跪伏在师父面前：
“徒弟一定记住师父的教诲。”
然后，樊姑便一字一句教给他新的心法，无风的黑夜里，微微烛光下，师徒两人潜心传授，直到天亮。
时光如梭，转眼过了霜降，就快要立冬了，人们都换上了厚的棉衣。梧桐树只剩寥寥几片枯叶还挂在枝上，其余已经离开母体，随尘土而去。
天地显得更清冷，镇上的人们的日子却愈加热气腾腾，像是一直憋在水里鱼儿终于露出水面，发誓要把甜美的空气吸个够。
铆足了劲要过好日子的人们，动作可快了，广场上民国时期的老电影院重新开业了，边上原来是供销社的一幢旧水泥楼房趁着年前也改成了百货商店。
游戏厅台球厅纷纷冒出来，到处的店铺更多了，街上行人、自行车、摩托车开始拥挤，来舅舅家看电视的人也少了，百货商店有电视机，带上钱去就直接搬回家，人们忙着在屋顶竖天线，把藏好几年的粮票也终于丢给小孩作了玩物。
自从去了一趟虹桥，苏韩的身体更虚弱了，夏炎已经看得到她的命数，现在常出入苏韩的房间，给她端水吃药，帮她整理堆成山一样的书。
冬天天寒，苏韩更显憔悴，经常嘴唇灰白没有血色，有时被夏炎撞到她痛苦难耐的表情。
有一次苏韩咳得历害，气恼之下把台灯抓起来摔出了房门，陈蕾就偷偷小声哭泣，夏炎见她泪水跟珠子似的往下掉，心里像用刀割般的痛。
夏炎觉得有好多的话要跟苏韩讲，却因她的病痛终于没有再多说。
这天下午阳光好，透过窗帘都亮得刺眼，夏炎就把房间里的炭火盆搬到厅里去，拿了扫帚来扫地。
房间里的灰尘很大，他又去接了水来洒，苏韩睁开眼来看着夏炎，阳光映到她苍白的脸上，在夏炎眼里，她早已经油尽灯枯，几乎是一具骨骸，可即便是无血无肉，仍然对这个人世充满感情。
陈蕾去医院开药，还要去市场买菜，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他把热水袋塞进苏韩的被窝里。
过一会儿，他转过身去，在写字台右侧的那堆书里轻轻的翻，有些书页上写着苏韩注写的字，这时听得苏韩在说话：
“夏炎。”
夏炎转过脸来看着苏韩轻声说：“阿姨。”
“又年底了，你们虹桥村过年一定很热闹吧，可惜我不能走动了，去不了，你跟我讲讲村里的习俗呗，去年我跟陈蕾都是关起门来过，听说有龙灯给每家发贴，我们都没收到。”
夏炎坐到床沿上，温柔地说：
“龙灯要接贴，然后到那天你要开着门把礼包放在正厅饭桌上，他们就会到你们家里舞龙，给祝福，虹桥村也一样，放鞭炮，踩高跷，闹蚌壳精，镇上的节目要少一些，每家每户自己祭祖，我们村里是全村一起，人多，更热闹。等你病好了我带你去玩。”
“蚌壳精是什么东西，没听说过。”
“就是年轻女人背着两片竹扎的大蚌壳，上面糊了带图案的纸，然后一张一合，合起来的时候人大半个身子就藏在蚌壳里了，她们跳舞，有个男的扮老渔翁来抓，里面女的就逗他，半开半合，有时还夹着渔翁的手脚，把他引得四周乱跑来追，村里人很爱看这种戏。”
苏韩呵呵的笑出了声，她示意夏炎扶她坐起来，他就把枕头竖起来放在她背后，苏韩轻轻的说：
“过年跟我们一起过，好吗？有你在，我就觉得我们像个家了。”
“没问题。”夏炎心里温暖着，却又有一阵悲伤袭来。
“你刚才说到祭祀，祭祀是人类社会非常重要的活动，一家人祭祀，就是个仪式，一村人祭祀，就不只是仪式那么简单，祭祀活动里，更加明确了人与人的关系，户与户的关系，家族的秩序就理顺了。”
夏炎直点头，苏韩继续讲：
“家族是古往今来人们生活的最重要环境，可是也要分什么时代，陈蕾的爸爸出事之后，我这边的家人就没有一个再来往，等他平反了，又来找我，我一个都不见……”
“陈蕾想找她爸爸这边的人，我说让她自己决定，其实想想真没什么，即使找到了，和陌生人也没大的区分，又隔的远。”
“血缘只对族群有意义，对个人而言其实没什么，就像你们在祠堂里祭祀先人，你身上流上那些遥远的人们传下来的血，却从未在世界上共存过，不是因为你认得这血缘，而是认得这族群，族群消失了，血缘的线就不再重要，以前的乱世里，多少背井离乡去千里外求生存的人，血脉断了就断了。”
夏炎也谈道：
“不过我还是觉得有自己的族群，人更心安，我自从来镇上念书，和村里的人多少还是生疏了，我经常觉得回去以后和大家讲不到一起，甚至以前很好的人也一样，所以时常觉得孤独。”
“是啊！”苏韩长吁一口气，仿佛也想起了往事：“人就是这样，以往好的不得了的人，许多年不见，再见时虽然记忆能像闪电似的苏醒过来，可是所有的话已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沉默相对了。”
“你刚才讲到族群让你心安，这是个人情感，与国家与社会，又是另一番含义，古时候族群从来都是国家的稳定基石，社会的秩序根源，但是同时，族群没有个人情感，它维护自己的存在，而且成为野心家利用的工具，人在族群整体活动中里没有自己的意识，甚至特殊时候族群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如果个体没有价值观念，凡遇动荡，皆依赖族群，于是族群自取灭亡之时，个人只能袖手旁观。”
“族群为什么要自取灭亡呢？”
“简单讲，因为群体决策经常是没有理性的，一个口号，只要够调动情感，就可以调动族群。”
夏炎细细思考她的话，觉得是道理的，过了一会儿，他问：
“阿姨，你想家吗？想回去看看吗？”
“想，当然想。不过说心里话，故乡其实都是时间上的故乡，只要时间不会逆转，人就永远回不了故乡。”
她停了一下，又缓缓说道：
“就算是真的可以，我这身体也回不去了。”她轻叹了一口气说：
“要是我能走路，我想去蕾蕾爸的坟前去看看，不知道我去了那个世界，还能不能遇到他，留他女儿一个人在世上，他会不会怪我。”
夏炎转过脸去，看得窗户上的玻璃里的自己，眼泪就流出来，滑到了脸上。
“夏炎。”
“嗯！”他用手擦擦眼泪，转过脸来。
“我想跟你交待一些事。”
“你说。”
“我一直不支持蕾蕾寻找他父亲那边的人，主要是怕世道反复无常。”她停了一下，大喘了几口气，接下说：“我们这一辈人，过去的事其实已经无所谓，万万不能再伤害你们这一辈。在我看来，切断过去，并不一定是坏事，可是，这几天我又想了很多，人其实是没办法和过去一刀两断的……书架上的钟下面压了一封信，是我留给蕾蕾的，本来想劝她不要再寻亲人了，现在，不需要了，你等会儿帮我烧了它。”
“好。”夏炎伸手去抚着苏韩的手。
“她如果还要去找亲人，你就帮帮她。”
夏炎点头答应，苏韩抽出手来反将夏炎的手握住。
“还有就是，如果最后我进了医院，最后关头，你要帮蕾蕾在放弃抢救的文件在签字，我怕她签不了，你能做得到吗？”
夏炎强忍住悲伤，坚定的说：
“好，我答应你，我签！”
苏韩闭上眼睛，点点头，又说：
“我要火化，然后跟陈复升埋在一起，不管去到那个世界我们能不能遇到，至少，这个世界我们还在一起。”
交待完事情，苏韩安静的睡着了。夏炎就一直坐在她床沿，呆呆的看着阳光里的浮尘。苦读书 www.kudushu.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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