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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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读书 www.kudushu.org)    一月。

    一月总是别具初始之气的,阳历一月刚开始就过了腊八。腊八粥是住在楼下平日里看守宅邸的褚氏老夫妻送来的,他们跟霍左很熟。其中那位瞎眼老太太,唤霍左不叫“小霍”也不叫“阿左”,操着一口杭州话喊他“囝囝”。过了元旦以后,家家户户开始着手准备起新年的东西。

    霍左跟沈一弓说,那是当年跟着他娘的老嬷嬷,她的眼是当年一场大火熏瞎的。霍左极少会提当年的事,轻轻带过一笔,只道嬷嬷对他有养育之恩,如今年迈,自当由他来赡养。

    霍左杭州的公寓坐落于北山街宝石山下,小公寓一共三层,一楼是客厅,二楼有书房跟卧室,家具都用的上等红木,看磨损程度都有些年头。

    书房里放着张屏风,上头绣的是《红楼梦》里憨湘云醉卧芍药那一场。

    三楼放着习武的立桩,跟在霍宅用的是一套,上头刀痕都旧了,很深,应该都是霍左从前来时留下的。楼下有个挺宽敞的院落,院里载着桂花树,老夫妻平日里侍弄侍弄花草,可惜不到天暖,不然还有牡丹、芍药能观赏。现下寒冬里只有殷红的茶花还颤巍巍绽于冷风里。

    小小寓所出来,散步十几分钟能到西湖。霍左吃完晚饭后总爱叫沈一弓一块出来走走。入冬后湖面寒风吹来,不多裹件大衣风吹得骨头都冷。小路两边的榆树落尽了叶只剩光秃秃的树枝。

    沈一弓自上海跟随霍左来杭州以后,总觉得生活节奏一下变得好慢。以前霍左都睡很晚,有时是为了处理青龙会的事情,有时是跟道上的朋友联络交流。一般出去应酬回来时多半已经凌晨,到家后往往还会再吃点夜宵。现在来杭州以后,像是上海滩的繁华盛景霎时散去,静默下来,留下的是夜里一盏小灯,桌边随手放一本书。

    书房里面有一台收音机,霍左没事的时候会放着。寓所里白天比较冷清,如果有点声好歹还热闹些。大多是程长宇塞来的,其中有张就是金小旭新灌的唱片《捉放落店》。她唱陈宫,拉京胡的那名字,霍左第一次看见还唏嘘一番,竟会是程长宇。他感慨程长宇这公子哥想不到还点手艺。

    褚老夫妇住一楼的小厢,两位老人家年纪大腿脚不好不方便住楼上。霍左跟沈一弓两个人同住主卧。一方面是天冷,照顾霍左习惯。另一方面……沈一弓到底年少,年富力强、精力旺盛。就是安排他睡隔壁屋,到了半夜也少不了会偷偷过来。省的多此一举,再说在上海也不是没睡一间屋子过。

    沈一弓食髓知味,甚至有些上瘾,总爱缠着霍左。反正在杭州整日没什么事,霍左倒也依他。但也不至于太过荒唐。每天一早天还微微亮时,沈一弓就起床去跑步了。绕着西湖顺断桥、白堤一圈,到家前再买点油条、煎包回来。等他带着早点回来,霍左正好起床。起来洗漱过先看报,用早饭。每日上午都有人从上海给他送报纸过来。偶尔有那么一二个电话,谈话时间不长。如果没有,就上三楼练刀打拳。沈一弓这段时日有他指点武艺自精进不少。吃过午饭,下午没事有时候两个人会骑自行车出去晃。

    出北山街往南山街,顺着南山街可以爬玉皇山。爬个山对两个青年人来说也就一会儿光景。有时候两人会到山顶去坐会儿,有时也就在山顶坐坐,发发呆。什么也不干,等要吃晚饭的时间下了山去,随便找家店面吃完片儿川了事。

    霍左话不多,沈一弓也是个闷性子。只是在外面偶尔贴近了,眼神相对,那一丝微妙默契总能撩动少年人心神。

    宝石山下有茶馆请年轻姑娘唱三弦,也有老头说评书。霍左吃过晚饭没事爱拉着沈一弓一块散步过去听一段。两个人付六个铜板点两杯茶就能听一两个小时。夜晚小茶馆里点上灯,台上的人摇头晃脑唱一段三国往事、红楼梦寻,或是三藏西游、梁山好汉。等唱好了,灯熄了,沈一弓问店家要一盏灯笼,与霍左走回家。那个时候回去路上早就暗了,左右行人瞧不清行人,他也就这个时候能大大方方牵起霍左的手与他五指相扣,迎着冬夜冷风不紧不慢往家里走。

    这样的日子真舒服。

    沈一弓反应过来总会这么想。甚至觉得要是一辈子不回上海都行。

    年三十那天,褚老太太请人过来张罗了一大桌菜,沈一弓跟着俩老人家身边忙前忙后,包了荠菜豆腐肉馅的饺子,贴好了春联,还把要放的烟花在院子门前都放好了。

    照着习俗大年三十这晚从下午三点就吃晚饭了。吃过饭,褚老夫妇俩拿了红包给霍左与沈一弓一人一个,在炉火旁待了会儿,就早早去休息了。

    原本热闹的小屋一下冷清下来。霍左笼着小毯子坐在炭盆边上烤火,看沈一弓捧着红包傻笑,从怀里又拿出一个厚的递给了他。沈一弓有些惊讶:“这是……”

    “过年长辈不是都要给小辈压岁钱吗。”霍左把红包塞进他手里,“喂,给我拜年。”

    沈一弓低头捏了捏那红包,脸上露出一抹苦笑:“好多钱……”

    “就那么几块。”

    “我爹他当初也就欠那么几块。”说完,沈一弓也自觉大过年谈这个不好,便忙抬起头,挤出笑容,“谢谢师父。师父,新年快乐。”

    话音刚落,额头便轻轻落下一张。霍左揉了揉他那头短发说:“那些丧气事你要记在心里,那几个银元毁了你一家,从此以后更该知道,你这辈子都不会受几个银元钳制。沈一弓。”

    “嗯。”

    “我要你做大事的。不是期期艾艾有一天是一天,得半点温暖就觉得满足。我不要你这样,我看到你眼里的狠,你也不止能做到现在这样。”

    “……我只是觉得,现在这样,很好。”

    霍左的手在他发间轻抓了一下,收回手后侧身去拿烟。他笼着毯子靠回椅子里,眼神从沈一弓身上飘入烧灼的炭盆里,长长吐出一口烟后,他忽然轻笑一声。

    “我以前,也觉得这样……很好。”

    沈一弓总觉得他声音中藏着几分苦涩。只是他说不出这种感觉是什么,他只想用力抱抱他,也确实这样做了。亲吻男人嘴角时烟草涩味顺着舌尖蔓延开。霍左把嘴里的烟递到他嘴边,垂眼望着他,看他张嘴含入。

    他问:“你想放烟花吗。”

    两个人也没法正儿八经守岁。听霍左说要把烟花放了,沈一弓的手微微一握,对他语义之下的意思瞬间心领神会。沈一弓为霍左取来外套,为他披上。到院子里的时候,雪又开始落了。沈一弓把鞭炮在院门外的小路上一排放好,取霍左给他的烟点着了引线转头快步跑回来。上升绽放的烟火照亮了院落里两个年轻男人的面庞。那灿然的光火下,沈一弓的眼却总不在烟火,他的深情与沉迷是霍左没能看见的。

    那片烟火绽放短暂,消失天际之后,霍左往掌心哈了口气,转头问沈一弓:“好看吗?”

    沈一弓仿若如梦初醒,回过神来,腼腆一笑,过分年少的喜欢让他不知如何收敛自己热切目光,只好是低下头,回答对方一句:“好看。”

    好看。

    那一晚他索求无度霍左也没有叫停,真到十二点满城烟花亮起,西湖水面倒映着天边光火好似银河璀璨。这最美好的年华中,他们紧拥在一起蜷缩在温暖的被窝里。屋外烟花爆竹声太响,盖过屋子里太多声音。霍左只感觉到少年在他耳边动了动嘴唇,却没能听清,只好转过头大喊着问:“你说什么!”

    沈一弓笑完了眉眼,搂着他腰身将他压在枕头上:“我说——”

    窗外,最灿烂的那枚烟花正腾空升起。

    霍左眼睫微颤,听他说出那两个字。

    “什么?”

    那少年嘴型张合。

    屋外的烟花在天际炸响,满天璨火流星。当那片灿光逐渐落幕,屋外照入床头残存的光芒涌进霍左莫名闪起的目光中。他没给沈一弓回答,却比过去更用力地抱住了这个男孩,用力吻在了他唇上。

    老天爷啊,他怎么就会遇上这样一个少年呢?

    他仍能记得一年前冬至日时遇见他的景象,他落魄狼狈坐在街角,可看见自己掌间鲜血时却毫无畏惧,那双污垢后的眼至今都深留在他心间。

    夜深人静后,霍左坐起身来,靠着疲惫睡去的少年点起一支烟。那只铜打火机放在床头柜上,雪落在窗上发出簌簌声。他在黑暗里长叹出一口气,指尖已习惯性的轻勾着沈一弓硬硬的短发。他低下头看着他年少懵懂的恋人,这样纯粹又美好的感情他就这样毫无防备给了自己,他何德何能啊?他霍左……只是个厮杀无度的恶棍,又何德何能的享有少年不设防的虔诚与爱慕。

    诚惶诚恐。

    那一缕烟后,是霍左无奈又庆幸的感慨。

    “沈一弓呵……”

    你能给我的全都给了。那我呢……

    我又能给你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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