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 杯盘时欲对清流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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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读书 www.kudushu.org)    斜也不动声色道:“你真的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鸣心道,“我不认识你说的那个人,哥哥。我真的不知道他。但是,哥哥,但是,听我说——”她被掐得直翻白眼,自觉自己铺垫得太长了,赶紧接着说下去,“但是我见过他。他长得好高好高,头发很黑很亮,眼睛是金色的,皮肤是古铜色的,是不是他?”

    斜也的手明显地一松,他冷冷地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是昨晚上。”鸣心咳嗽着,勉力说道,“我见到他和另外几个哥哥在一起,而且他们有在打架……”

    “和谁打架?”

    “和……端王殿下。端王殿下还派人把他捉起来了呢,可能就在他那里也说不定哦。”

    斜也道:“端王殿下是谁?”

    鸣心喃喃道:“是汴京城的一位王爷,是我的主人申王殿下的弟弟。他现在,应该在丰乐楼喝酒吧……”

    说完这些,斜也将她放了下来。

    鸣心听得斜也自言自语道:“端王殿下……啊,我想起来了,他昨天在看戏呢,我正巧有见过他……我知道了。”

    斜也远去以后,鸣心也再无力气反抗,跪在地上一边干呕,一边无声地抹眼泪——她不敢哭得太大声,就怕斜也生气。应该暂时安全了吧,她心想。得赶紧去告诉申王殿下,或者炎莺姐姐了。不行,炎莺姐姐就在丰乐楼,那就只有申王殿下了。

    申王殿下——

    “喝!”赵佶举杯道,“东风吹,战鼓擂,今天喝酒谁怕谁……”

    说罢,他仰头将酒一饮而尽,酒顺着他的下颌线往脖子淌,打湿他的衣襟。他眼神有些发空,用袖子擦了擦嘴,整个人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发愣。然后他站起身来,往桌边的酒坛子伸过手去要自己倒酒喝。

    蔡居安忙道:“端王殿下,我来,我来。不用您自己动手。”他起身给赵佶斟酒,稳稳当当地一滴不多一滴不少,与杯面平齐,这也是他多年练就的小小的本事,专门讨好人的,这回总算是用在了端王殿下的身上,然而等到端王殿下酒醒之后可能也就忘了。

    蔡居安虽然是世故的人,大大小小的酒席也参加过许多次,肚子里的祝酒词也装了一大堆,但是遇到端王殿下这样的情况的可不多见:他一杯一杯地给自己灌酒,面前的饭菜他一口未动,看起来是要把自己弄得一醉方休才算罢休。

    蔡居安觉得端王殿下的情况不太妙。他颇踌躇着,强笑着开口道:“端王殿下,你不是觉得饿吗?这家的炉焙鸡很有名,您要不要尝尝?”

    说着,他举筷戳向面前的炉焙鸡,夹下一只大鸡腿来放到赵佶的盘子里,道,“这炉焙鸡可不是一般的鸡哦,烹饪方式都非常讲究,所以受欢迎不是没有道理的。用一只正宗农家养的土鸡当日清晨再杀,以水煮至八分熟,剁成小块,往锅里放一点点油,烧热之后,把鸡块放进稍微一炒,用锭子或碗盖好,烧热时候放进醋酒和盐再煮。一直要等到把汤熬干了,鲜味全都渗进鸡肉里,加水再煮,反复地煮,直到煮得软烂酥熟了,这道菜才算完成……”

    赵佶面前的炉焙鸡正冒出最后的一点热。比起刚端上来时候的浓郁肉香,已经是消散了大半——半个时辰过去,再美味的菜的魅力都会因为汤凝肉冷而丧失大半。

    赵佶刚才没有注意它,现在也不会注意它,甚至连蔡居安都算个屁,只是在他面前烦人地晃悠来晃悠去,很讨人厌的样子,然后一只大鸡腿咣当一下落到他的碗里。人喝了酒,脾气会变差,就连一向温和有礼貌的赵佶也不例外。他非常愤怒地抬起头,眼刀刺向蔡居安,吓得蔡居安一个哆嗦缩起脑袋,仿佛自己做错了什么。

    赵佶凶神恶煞地看着他,突然又咧开嘴笑了。

    蔡居安道:“端王殿下——”

    赵佶抱起桌上的酒坛子,里面是浓郁醇香的女儿红。蔡居安看着赵佶把清冽的酒往他面前的杯子里倒,透明润滑的酒液飞溅而出,倒进去一半又溢出来一半,他刚开口要说“我自己来吧”,赵佶的手和声音都在发抖,他笑起来,拔高了声音,道:“一半就跑,升官还早。一喝就倒,官位难保……”

    他猛地将酒坛子翻转过来,坛里剩余的最后一点酒全部喷涌而出,洒满了大半个桌面,滴滴嘟嘟地满桌乱走,连桌子都会喝醉。赵佶头重脚轻,动作已经不甚灵敏,他咣当一声将酒坛子放到地下——那里已经放了四五个空坛,人一动就跟着咕噜噜地滚动,自那空濛之中发出深远的声音来。

    然后赵佶起身,将杯子框地一下摆在蔡居安面前。蔡居安一愣,抬头看着赵佶。

    “我喝了那么多,你也陪我喝几杯好不好?”赵佶的声音有几分凄凉在里头,他嘴上是笑着,眼里却满是悲哀神色,道,“我一个人喝,真是好寂寞啊。”

    话说到这个份上,蔡居安也没法不喝,更何况他也非常想要早日升官发财,喝了也是借端王殿下吉言。他只得端起酒杯,道:“端王殿下,你确定之后没有事吧?若是没有,那在下也放开了喝啦。”

    “你好啰嗦,和王烈枫一样啰嗦。”赵佶一手撑着桌面,一手按着脑袋,苦恼道,“只有王烈枫才可以对我这么啰嗦,别的人都算什么东西……我自己会管好自己的!”

    “……那好。”蔡居安于是捧起酒杯,摆到自己面前,只露出一双温柔深沉的眼睛,笑道,“酒逢知己千杯少,端王殿下,那我就干了这杯啦。”

    “一杯?一杯不够哦。”赵佶摇了摇头,道,“半斤不当酒,一斤扶墙走,墙走……墙走我不走……”

    赵佶抓过自己的杯子,仰起头来一饮而尽,半张脸被酒浸湿,与他的涕泪混合在一起,蔡居安这才发现他有哭过。他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赵佶就开始催促他了:“怎么,你是真不愿意交我这个朋友?”

    “谁说不愿意?”蔡居安稳稳当当地沉声说道,“有一句话怎么说的?要让客人喝好,自家先要喝倒嘛。”他将酒送到嘴边,昂起头将酒送下喉咙,甜美的琼浆玉液往下滑,真是好酒,好到让人只喝三杯就会醉倒了。真是美妙又危险,不愧是丰乐楼引以为傲的东西。

    “好啊……”赵佶醉醺醺地,话里行间都带着酒气,道,“好啊。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他说到最后,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眼里有着盈盈的泪光,他昏昏沉沉道,“再开一坛,蔡居安。”

    蔡居安笑道:“端王殿下,您还能喝吗?”

    赵佶勉力笑道:“我当然能喝,我能一直喝到晚上……”他说得很逞强,然而手上动作却不停。

    他伸手要去抢蔡居安抱着的酒坛,蔡居安赶忙抢在他前头给他倒上,低着头,眼睛自下往上看着他,把自己的声音控制成极卑微的样子,颤巍巍说道:“端王殿下海量,在下实在佩服。只是这喝酒要喝,吃菜也要吃些,不然没有东西垫着,喝不下那么多啊。”

    “知道了,知道了。千方百计让我吃菜,跟宋公公一样。唉!”赵佶长叹道:“道理一点不懂,规矩倒是大堆,我凭什么要听别人的话啊。我受了这么多苦,你都不知道我这一天一夜经历了什么!你知道吗,只是一天的功夫,大宋皇室就都要垮了啊……”

    蔡居安吓得魂飞魄散,赶忙跑到赵佶身前跪下道:“端王殿下!虽然咱俩喝了酒,算是好朋友了,但是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赵佶气得猛力将酒杯重重砸在地面上,酒杯碎作千片万片,蔡居安忙对着伙计一摆手,示意再拿几个杯子来。

    赵佶咬牙,眼泪刷地流下来,恨恨道:“怎么,你是不相信我,还是不相信你自己?我和朋友说说话都不行……我只是当个王爷,都要讲究这么多规矩,还要遭遇这么多的危险,真是太可笑、太可怜了吧!就连最亲近的人,我都没有办法完全信任他们。我可真是苦透了。”

    酒水浸透蔡居安的衣裤,他感到膝盖发凉,仿佛身体浸在冰冷湖水之中。然而对于这样的事情,他是有经验的,毕竟他连自己生身父亲都信不过。他很快冷静下来,道:“端王殿下,这是没有办法的事,然而人不一定要将所有的真话都说给同一个人听。没有一个人值得完全的信任,越是亲近,到了后面就越是危险。”

    赵佶泪眼模糊道:“真的无可避免吗?”

    “你说呢?端王殿下。”蔡居安笑起来,道,“既然您有这样的感触,想必自己已先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了——对吧?”

    “……”赵佶陷入了罕见的沉默,他说了这么久的话,难得地停顿了一小会,仿佛钱江浪潮咆哮过后的偃旗息鼓。蔡居安抬头看他,他的表情凝重而悲哀,刚才的话一定是勾起他不好的回忆了。又或者是喝了实在太多,他整个人都喝傻了。

    天哪,让端王殿下喝了这么多酒,蔡居安觉得自己罪该万死。但是想到端王殿下对自己毫无保留、喋喋不休的样子,对他说的话比对那位带御器械大人苏灿说的话还要多,蔡居安又暗暗地高兴起来了。

    ——等一下,他们都喝了半个时辰的酒了,带御器械大人去了哪呢?

    他正想着,突然一阵温柔花香逼近,与面前的浓烈酒气相互纠缠,变成使人沉醉的石榴裙的绝美陷阱,他听得有女子笑道:“怎么了,蔡公子,端王殿下一个滴酒不沾的人都喝了这么多,你一个无酒不欢的人,碰上今天怎么就露了怯了呢,这可不行哪!”

    他一抬头看见了双眼含笑的炎莺,花眼如点漆,柳眉如丘陵,呼吸间,丰满酥胸起伏,盈盈不足一握的细腰如涟漪轻动,她是娇艳欲滴的成熟果实。是如此狂放张扬、毫不掩饰的美貌,以至于放眼整个汴京都难有人能够与她媲美。

    “炎莺姐姐……”——啊,她可太美了。蔡居安一与她说话,思绪就容易飘忽。他好不容易稳住自己,对炎莺笑道:“我怕我喝得太醉,没法送端王殿下回去。”

    “端王殿下自有人接回去吧。”炎莺笑着,将三只酒杯放到桌上,捧起酒坛给自己倒了一杯,同样地稳稳当当、一滴不漏,她笑着举起杯子,道,“你这么畏畏缩缩,端王殿下还不如和我一起喝酒呢。是不是啊,端王殿下?真是——好久不见呢。”

    赵佶抬头看她,脸上绽开一个困惑的笑容,道:“你认得我啊?我记得你的名字,炎莺,是不是?你居然会认得我。”他醉得来不及疑惑,只是单纯地高兴,看着没有别的位置了,于是自己立了起来给她让座,道:“来,坐,来喝一杯!”

    蔡居安见了,赶忙给他们让出位置,连连道:“炎莺姐姐……哦,端王殿下,您就坐我这里吧。”

    赵佶也没推脱——他醉到已经不顾礼节,这是喝酒的好处,喝酒使人自由。他捧着杯子跌跌撞撞地走过来坐下,人没坐稳,险些跌倒在地,蔡居安眼疾手快,扶住他的肩膀,将他往上一提一放,赵佶笑道:“干什么啊……放开我!你不喝,就不要妨碍我和别人喝。酒逢知己饮,诗向会人吟……”

    听到这句话,蔡居安忽然之间浑身一个激灵,笑容僵在脸上,他低下头,看见赵佶那晶亮晶亮、闪烁着狡黠光芒的眼睛:怎么,刚才还醉得两眼放空,现在喝得更多了,眼睛却越来越亮了呢。

    似乎他仅存的一点理智意志,都停留在他的眼睛里,并不因为喝了酒而就此湮灭。他确定端王殿下是真的醉了,可是这醉似乎是在他意料之中的,是他清醒时候做出的决定,端王殿下究竟在想什么啊?

    炎莺的脸上始终是温柔地微笑着的,但是她眼睛的底色是冷如坚冰的,是刀子碎了一地之后亮起来的寒光。她端起酒杯,轻递过去,不似蔡居安那样低声下气,而是不卑不亢地,平静地向赵佶道:“端王殿下,我的这一杯酒,是来为你送行的。”

    蔡居安大惊失色道:“炎莺姐姐,你说什么呢,你也喝醉了吗?”

    “多谢,多谢。我确实……确实要去面对一个从未接触的世界。”赵佶却是毫无讶异之色也毫不避讳什么,他笑起来,笑得犹如眼光照耀,满眼满面的温柔和煦,他举杯回敬道:“我不知道前路如何,甚至连入口都无法找到,但有你的祝愿就很好。”

    炎莺看着他,脸上是冰冷美丽的笑。她一向笑得这样美丽又凶狠,没有同情亦没有感情,也并不忸怩出温柔的样子,酒杯与她的头颅同时扬起,她的脖颈美丽而修长,看得蔡居安目眩神迷。

    炎莺的声音却与她的表情截然不同,是冷冷清清的,疏离而残酷的:“您客气了。只是我见您今日进来的时候,满脸的阴霾密布,大概是遇到了什么事情。我赶紧就来敬您一杯,生怕错过了这一次,就再也不能与您聊天喝酒了。”

    “是吗……”赵佶低下头笑道,“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没有什么意思。”炎莺起身,身子凑到赵佶身前,手指托起他纤瘦的下巴,迫使他看着自己,道,“端王殿下,我希望你可以珍惜现在的时光,又或者再多看我两眼……我好看吗,端王殿下?”

    “好看啊。”赵佶笑道,“你真好看,姐姐,无论看多少遍,无论过去多少年,都是最美的人,不会因为发生了什么事而淡忘,也不会因为时过境迁而发生丝毫的改变。”

    “是吗,谢谢。我知道我好看。”炎莺柔柔地,神秘地笑道,“我希望你永远这样夸我哦,端王殿下。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在什么地方……好不好啊?”

    “好啊,好啊……”赵佶笑起来道,“我怎样都好,怎样都答应……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自己最不好。太可笑了吧,我很不好……”

    说罢,他又是将酒一饮而尽,擦了擦嘴,身子一歪,酒杯摔在桌上,又从桌上滚落到地面。

    “端王殿下还真是喝醉了呢。”炎莺饶有兴味地看着赵佶,远处有人唤她,她应了一声走过去,走了几步,回眸对蔡居安一笑,道:“蔡公子也要好好招待这位客人呀。”

    蔡居安目光复杂地看着她远去。突然之间,身后的赵佶哗啦一下从椅子上跌下去,发出一阵凌乱的响声,蔡居安转身跑过去将他扶起,赵佶却咯咯地笑起来,一面笑,一面流泪道:“我好孤独啊……”

    蔡居安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他沉吟稍许,开口安慰道:“如果旅程足够凶险,那就不会太寂寞哦,端王殿下。”

    “是吗……”赵佶道,“也许吧,也许会有人愿意与我同行,可是那也只是出于礼貌,或是有限的人情,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偿还。这最终是我一个人的事情。”

    “端王殿下,您应该没有完全地理解我的意思。”蔡居安柔声说着,重新将他扶到椅子上,“与你同行的,不止你的伙伴啊。”

    赵佶瘫坐着,泪流满面地,困惑地看着他,问道:“那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蔡居安低头笑了笑,抬眼时候眼神已经骤然改变,从谦和平淡变作机敏冷酷。

    “敌人才是始终在你左右的人。他们残酷,执拗,不离不弃,至死方休。”蔡居安道,“你活着,不仅仅是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打败他们。你不仅为爱你的人活着,更为恨你的人而活得更精彩,这就叫做‘羁绊’。”

    “啊……”赵佶应着,打了个呵欠。然后他眼皮一沉,嘭地撞在桌上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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