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 焕烂一庭中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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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读书 www.kudushu.org)    陆时萩笑起来:“刚才叫人给两位大人泡了壶茶,这茶不会烫得喝不上,更不会凉得不能喝,你们边喝边聊。”说着吗,刚才被赶跑的侍女从外面走进来,哆哆嗦嗦捧着个茶壶,陆时萩低声在她耳边吩咐了两句,那侍女点点头,走过去给赵佖和王烈枫斟茶。

    杯子还剩三个。王烈枫一杯,赵佖一杯。还有一只杯子碎了。

    陆时萩走过去,跪在赵佖面前,用手将茶杯碎片拾起来。

    “小心呀,申王殿下,别弄伤自己。”陆时萩笑嘻嘻地,“您要是受伤了,我这条贱命可担当不起呀。”

    不对。

    王烈枫听出了陆时萩语气中的一丝不稳定的因素。

    并不是指他的恭维和谦卑。恭维几乎成了他的惯常伎俩。

    但是他平时几乎不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他说什么,都是自信满满,四平八稳,是去掉了一切的情绪的一种虚假的愉快。

    这样的异常,赵佖一定也听出来了。

    赵佖冷冷地看着他,问道:“到底怎么了?”

    被发现了异常,最好的做法就是承认这个“异常”,而不是承认“这件事”,以达成一种情绪的抵消,如果做得好的话,许多情况下还是可以瞒天过海。在这样的情况下,陆时萩深知不可轻易透露信息,即使有必要告知真相,然而也不应该让王烈枫率先得知,因此他决定连两人一起哄过去算了。

    于是陆时萩笑道:“申王殿下真是明察秋毫。我之所以迟了一步,是因为宅子里出了些事,我不得不去处理一下,因此误了时辰。”

    赵佖道:“说。”

    陆时萩微笑着点头道:“是。啊,王大将军在这,方便吗?”

    “当然,王大将军不是外人。”赵佖凤眼微挑,转头看着王烈枫,眼里的笑意阴郁可怖,“我们还有些家事,需要好好地聊一聊呢。”

    “这样吗?那很好。”陆时萩笑微微地低头,从衣襟里拿出一封崭新的信来,上面滴了蜡封口,“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宰相大人突然有急事来找,派人带了一封信过来,非要殿下亲自收了才罢休,就连我都不信任了。和他纠缠半天,好说歹说,总算是东西留下,把人打发走了,这封信现在就在我身上,申王殿下是要亲自启封,还是我读给您听?”

    这件事是真的,只不过那时候还是深夜,申王殿下确实还没有回来,而他也因为这无关紧要的事情而暂时把信的事搁置到了一边。很好,很有效,一个看似十万火急、难以拒绝的事情,实则毫无作用,只会拖延时间,而且也错不在他——于是他看到申王殿下的表情平复了下来,他整个人一下子松弛下来,然而表面上依旧不动声色。

    赵佖哧地笑了一笑,旋着杯子,端详着杯底沉浮的茶叶,道:“不必了。章宰相真是个急性子,他以为他知道的,我就不会知道了?我早就知道了。他知道的还比我少些。”

    陆时萩会意,笑道:“申王殿下真可谓无所不知,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啊。那么这一封信,我就暂时先放在桌上,待会申王殿下和王大将军聊完事情,有空再看便是了。”他一边后退,一边说道,“那二位大人先聊着,小的先行告退了。”

    赵佖低头喝茶,一言不发,陆时萩小心翼翼地将信封放在桌上,刚转身准备离去,王烈枫径直走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像一把钳子似的牢牢将他的手钉在原地,陆时萩手微微一松,王烈枫的另一只手便抓过来,一把夺过了那封信。

    陆时萩平心静气地抬头看着王烈枫:“王大将军想看的话,直接和申王殿下说了就是,何必非用抢的?”

    王烈枫冷冷道:“章宰相从头至尾都不知道我的存在,想要除掉我的想法也从不曾改变。你们既想让我成为你们的同伴,可是行为上却没有半点诚意,不过是利用完我以后再将我除掉罢了。”

    这时候赵佖笑了,在远处悠悠然道:“王大将军最近很是急躁。因为心里担心着被背叛,因此率先背叛了我,似乎那就能扭转格局似的。王大将军究竟是没有抓到人,还是说根本就是有意要将他放走?王大将军,你知道我得知你救出赵佶的时候,有多震惊、难过、失望啊?”

    他轻抿一口茶,扁扁地吞咽下去,纤长睫毛轻颤着微睁开眼睛,是慵懒的样子,“王大将军,我让你把我弟弟保护好,不要让他死掉,这一点你做得很好,我很满意,也相信你绝对可以把整一个计划圆满完成。可是到后来是怎么了呢?我希望你能够待在那里,等到我派人来救你的时候,你是信不过我吗?怎么偏生就带赵佶就跑出来了呢?”

    “等?”王烈枫冷笑道,“申王殿下,您知道天牢是怎样的一个修罗场吗?您知道那是有去无回的吗?端王殿下一点武功都不会,让他在那里等待着,谁能保证他能没事啊?”

    赵佖笑道:“不是还有王大将军你吗?征战沙场的王大将军,千军万马都能敌过,还能在战马踩踏之下捡回一条命来,怎么会怕这区区天牢里的几个饿死鬼。还是说,王大将军,从一开始你就没有想过要与我合作,而只是为了麻痹我?

    “我尽力配合了。”王烈枫缓缓道,“可是,带御器械并不是我能对付得了的。”

    赵佖明显地一愣:“带御器械,是哪一个?是那个小孩子,无常……吗?”

    王烈枫轻声笑道:“可能吗,申王殿下,无常的生命与皇上连成了一线,只要一剧烈运动就会消耗生命,您也看到过当时的情况,您觉得太后会允许无常四处乱跑吗?”

    这一点超出了赵佖的认知,于是他突然之间有些惶恐——这一群来无影去无踪的人,竟也卷入了这一件事之中;一个小鬼似的无常就够烦人了,只要他不死,赵煦也一时半会死不了,实在是大大的拖延;谁曾想还有另外的人!

    ——也对。带御器械的职责就是保护皇帝。

    王烈枫缓缓道:“据我所知,是那位带御器械苏灿。”

    赵佖在一瞬间变了脸色。

    王烈枫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苏灿的名号响当当的,足以吓得人魂飞魄散。

    赵佖也是自控了许久,终于冷静下来,将茶杯轻轻叩着桌子,道,“王大将军——我确实说过会派人来带你走,毕竟是保家卫国的大将军,少你一个不行,即使不是我出手,太后必定也会叫人放你出来,她不过是一时动怒罢了。太后是这样地喜爱你,怎么忍心让你死呢,王大将军。可是,我从头至尾,从来都没有说过我会救出赵佶呀。”

    王烈枫看着他。

    感受到了王烈枫的眼光,然而赵佖并不去对视,而是懒洋洋地说道:“你在怀疑吗?我从来都不说大话的呢,王大将军,你再想一想,我当时是怎么说的?啊,陆时萩,你记得吗?”

    陆时萩抿嘴微笑着点头道:“小的记得。申王殿下当时说的是,如果撑得足够久,到时候会将王大将军从天牢保释出来,在此之前,也会将王大将军的各项事情都安排好。”

    王烈枫讽刺地一笑:“那真是劳烦申王殿下,将我的后事都安排好了,给了我家里的人几两银子作为补偿,真是十分感激。”

    “凡事都有个万一,我只是将这万一给做好了,难道这也是错吗?”赵佖道,“啊,王大将军回过家了?也是,好不容易回一次汴京还是忙东忙西的,回家看看也是应该的。令尊大人可还好吗?”

    “好极了,托申王殿下的福,至今还活得和以前一样。”王烈枫冷冷道。

    赵佖眯起眼睛道:“那挺好的,没有更坏。”

    “申王殿下,”王烈枫道,“你真的以为我期盼着父亲的状态会变得更好吗?”

    赵佖听出了他的异常,道:“你不是这样想的吗?”

    “不。”王烈枫的语气似乎是放弃了挣扎的,又因为这绝望而使得声音变得冷硬起来,冷硬之中又有着浅淡的哀愁,“申王殿下,延续父亲的生命,只不过是让我的心里没有负罪感而已,更何况文武百官都关心着王舜臣大将军的情况,因此,我没有理由放弃他。我一直希望别人忘记他。我知道他很痛苦。所以申王殿下,你如果是想用我父亲的生命来要挟我,只怕是不能够成功。”

    “哈……”赵佖笑起来,“我还真没想到这一着,王大将军真是超出我的想象了,在这一点上。”

    “可不是吗,申王殿下。”陆时萩的手被王烈枫反按在桌上,他的声音吸引了赵佖的目光,而他说得轻描淡写,若无其事,“王大将军向来是有主见的人,一整支禁军的命运往往也是他转瞬的一念所决定,做的决策多了,有时候刚愎自负也是难免。”

    王烈枫道:“刚愎自负的人不该是我吧?”

    “如果不是你的话,”陆时萩道,“那么无可奈何而亲自跑来这里向申王殿下求情的人,究竟是谁呢?”

    王烈枫听得厌烦,怒道:“我没有必要和破坏原则的人讲道理吧?”

    “哎哟。”陆时萩缩了一缩,“好凶哦,王大将军。”

    赵佖笑道:“别生气,王大将军,你很坚持你的观点,然而率先破坏原则的人究竟是我们之中的谁,我们无从得知。顺序并不能决定对错,你我都没有按套路来便是了。只是,我想过许多种原因,始终想不出你放走赵佶的理由。”

    王烈枫道:“我没有理由背叛端王殿下。”

    “可是他已经不信你了,你知道吗?他知道你和我有关系,从现在起你在他心目之中和我是一路人。”

    “我知道。从我放走端王殿下开始,他就会逐渐意识到这是个阴谋。”王烈枫低声道,“但是他信不信我,与我负不负他没有关系。他必须出去,才能继续活着。”

    赵佖冷笑道:“这时候又讲起忠心耿耿来了,王大将军?可是,你不知道吗,你父亲之所以会变成这样子,与我弟弟竭力要从天牢中救出的那位刘大人有着莫大的关系啊。”

    王烈枫震慑到浑身颤抖,他猝然抬头哑然道:“什么?”

    “刘安世,对不对?”赵佖托腮假意问道,“他呀,在当年种朴大将军最后的一役中,可是非常关键的一环。他坚持要让禁军出征,即使是全军覆没也在所不惜,因为那一支军队,从一开始就是一颗预备被抛弃的棋子呢。种朴大将军,你知道吧?当年的王偏将,还隶属于他管辖呢。这些事情,是章宰相喝醉了之后告诉我的,我可是悄悄地对你说的哦,王大将军。”

    王烈枫咬牙道:“你有什么证据?”

    “对,凡事要讲求证据。没错。陆时萩——”赵佖温和地唤了一声,仿佛只是要他泡一杯茶——他刚才让他泡茶的时候,可凶狠得多了。

    在赵佖身上没有正常的情绪表达。他根本是个异常的人。

    所以当他说要“证据”的时候,也根本不知道会拿出些什么东西来。

    陆时萩无声地笑了,他以一个祈求的目光,低低地从下往上看着王烈枫——这是一个女人撒娇时候才会有的神态,但由陆时萩做出来就显得极自然——他楚楚地说道:“王大将军,能不能高抬贵手,容我将这封信拆一拆?我不舒服。虽然多不舒服的姿势我都试过,可是你这样只有一只手能活动,要怎么才能拆开这封信啊?”

    确实如此。拆开信需要两只手。但是王烈枫没理他。

    王烈枫一手提着信件一角,将信递到嘴角,直接用牙齿将信扯开,拎着里面的东西一晃——信封掉在地上,里面一张洁白的纸展开来,陆时萩愣了一下,王烈枫猛地将手一抽,他踉跄着退了几步,被捏过的手腕依旧隐隐作痛。他低下头,表情模糊不清起来,然而他的余光又瞟到王烈枫,是因为他在微微地颤抖。

    陆时萩倒是知道那纸上写的是什么——不过是本月宫中的例行公事,章惇一份,赵佖一份,如此这般,申王殿下也算是了解了宫中的大事小情。而其中也包括了王烈枫的事——王烈枫的父亲王舜臣的事。宫中每个月都会送些药到王烈枫府上,说是要给王偏将服用,期盼他早日苏醒。尽管没有什么效果,然而毕竟算是皇恩浩荡,不用也得用,然而用了之后王舜臣反而更虚弱。赵佖后来找到王烈枫,提出要救他的父亲,至少给的药会有些效果——不会变得更差罢了,但也算是有效。

    但是王烈枫看见的东西是过于残酷的。他也理解王烈枫接下来可能出现的行为的合理性:多年以来坚持着的事情,竟在一瞬间发现那只是个骗局,那就意味着信仰的崩塌。

    “——申王殿下,”王烈枫低着头,指尖颤抖着,“这件事从我父亲被送回来时候就已经开始了吗?每个月通过送到我府上的药,都是起源于当时宫中的一个规定,由于长期有效,因此即使改朝换代了,起源已被人遗忘了,这个规矩却传了下来,始终不断……如今的人,我不知道;可原来当时,满朝的文武百官,所盼望的并不是我父亲的痊愈,甚至连安康都不是,父亲他,他——”他一下子将纸揉作一团,摔在地上,重重地呼吸一次,颤抖道,“父亲本来凭借自己的力量是可以醒过来的,可是每一次送过来的药,都是足以致命的毒药,根本就是盼着他死!”

    赵佖轻叹道:“毕竟王偏将背负了太多秘密,总有人想要将他灭口。一个人如果意外闯入混乱的局面,而没有利益牵扯,最好的方式就是杀了他,用各种方式。无论是之前的派遣到必死无疑的战争中,还是之后不依不饶的陷害,是无所不用其极,所有人都知道但是不言语。”

    王烈枫浑身的血都冰凉下来,他沉默半晌,道:“这张纸上所写的,可都是真的?”

    赵佖笑道:“章宰相的笔迹你总该认得,你说是不是真的呢?”

    王烈枫在一瞬间,似乎失去了所有信心,整个人的精神摧枯拉朽一般坍塌下来:“是我大意了。是我没有想到。”

    赵佖拿起杯子想喝茶,发现里面已经没了水。陆时萩走过去给他倒了一杯,洁白的烟雾重新缭绕上升,他吹了一吹水面,笑道,“所以,王大将军,你现在终于知道我是真心在帮助你了吧。再告诉你一件事,这个规矩之所以被遗忘,正是因为制定者后来被打入天牢,被遗忘了,他就是刘安世。王大将军,刘安世是你的杀父仇人呢。”

    ——申王殿下真是的,总是不分场合地挑人的痛处说。

    不过今天还行,今天的申王殿下很有兴致地和对方用人的逻辑周旋了许久,像是一个尔虞我诈的游戏。他等着王烈枫的爆发,然后出手——啊,好疼。他心想,不知道王姑娘现在怎么样了。

    也不知这一顿速战速决有没有解决。

    他很担心自己的走神会影响走位判断。

    但是王烈枫迟迟没有出手。

    陆时萩听到他说:“先告诉我,我妹妹在哪?”

    “王大将军这样执着,真叫人感动,不愧是兄妹情深。”赵佖笑道,“陆时萩,你要不要带他去看一看?”

    陆时萩心里咯噔一下。

    “好。”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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