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回 轻烟里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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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读书 www.kudushu.org)    王烈枫的实力,陆时萩是大致清楚的。即使是从未接触过,光是他久经沙场且次次都能够乘胜而归这一点来看,他根本就不是什么随随便便就能对付的角色,甚至把他当做是此生最难缠的一个对手之一,也丝毫不为过。知道得越多,王烈枫就越可怕,而关于王烈枫,陆时萩还有很多并不知晓的事情,因此对于他,决不可掉以轻心。知道王烈枫擅长什么,因此要对付他,就要从他所擅长的地方去排除,一样一样地试出他的弱点逐一击破致使其崩溃,但愿如此吧。而前提是,自己能活着。

    陆时萩当时是这样想着,然而彼时正被幻觉迷宫所困王的烈枫,何尝不是和他一样的紧张万分。陆时萩从各方面而言都是一个“信息不足”的人,只见到他一直陪伴在申王赵佖身边,一个吩咐什么,一个就做什么,他长什么样,声音是什么样,王烈枫倒是在交谈的过程中记住了,然而别的事情——从身世到个性,从武功流派到师从何处,统统是未知数。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然而王烈枫对陆时萩实在是一无所知。知道得越少,就越是心头不安,不知从何处下手。要对付这个陆时萩,也只能将他的招式一一破解,见招拆招,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最好的情况就是,自己能够在此之前不被他杀死。

    双双的防备,反而使这一场对决来得稍晚了些。譬如说,在王烈枫首次破解了陆时萩制造的幻术的时候,在箭矢将歪曲的空气和迷离雪雾重新掰正,是云销雨霁时候,直直地从天空中刺下去的一柄剑,是从偏离的时空之中重新找准了方向,朝着陆时萩真正的所在处,发狠地、忘情地、没命地,以手为弓,拉开隐形的弦射过来的一箭,而这张弓竟是幻觉背后的真实,至少这支箭的威力是真实存在的,是足以让陆时萩鲜血淋漓,只消再挪动几厘,他的一只耳朵就会掉下来变作无生命的一块肉粘在地面。

    而这时候,整个院子开始颤抖,往下陷落的地面复又往上升起,忽然之间乱石穿空,而碎石如同雪花一般异常轻盈,它随风摆动,从下面被吹到上面,渐渐地锋利坚硬的棱角也在模糊之中消失了,再一眼,它就化作了一片雪花,轻薄如棉,是毫无攻击力的女子的柔软的指腹。这里本是飞出石块的机关,现在竟整个地灰飞烟灭化作了一抔的雪;而接下来,飞叉和如意珠的位置,也纷纷消散开去变作雪。在这三样开场的暗器消失之时,院落已经变作一片平整的雪地,柔软的白雪覆盖着地面,那根本不是迷宫,而是一个硕大的空荡荡的院子,是无趣的沉闷的,是接近世界的真相的无聊。

    陆时萩咬住嘴唇,额头上沁出细密如针孔冒出的汗珠来,他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这呼吸是他小时候发了烧,全世界化作一片闷热的混沌的时候,仅存的一点令人烦躁的清晰,清晰得挥之不去叫他懊恼不已又浑身无力。而当他抬起头看见王烈枫,王烈枫身边的浓雾已经消散,这意味着他所制造的幻觉已经失灵,他用熏香和这漫天的雪制造的一个偏差世界,如果仅仅是靠着眼睛来辨认位置,就会越来越迷惑于为什么无法打中,渐渐地会使得四肢与思想形成相互的不信任,即便是再好的功夫,也会因为这不能信任的猜忌而自行消解,谁能知道出卖它们的是从不骗人的眼睛?

    “你的障眼法,还差一点火候呢。你的老师是什么人?”陆时萩听见王烈枫的声音,清朗而坚韧,似是一只黄金狮子在低吼咆哮,金色浓密的鬃毛随风飘摇着,而它随时都会扑过来咬住自己的喉咙。多么威风凛凛,多么不可一世,不愧是汴京城的王大将军,而他是如此的狼狈和疲倦,失败缠身,他都想要直接认输了。

    然而陆时萩还是得面对这一切,至少得保持作为主人的礼节。他勉力笑了笑,头依旧低着,只有一双温柔如秋水般的眼睛直视他,恭谦地一字一句道:“回王大将军的话,我的老师身份低微,不足挂齿,说出来的话您可能还要嫌脏呢。”

    “身份低微?”王烈枫远远地望过来,温言道,“身份和能力毫无关联,能做师父的人,自然值得得到万分敬重啊。”

    “因为您所认为的低微,从范围上来说就和我所理解的不一样,您觉得是家世清贫,出身低微,这是您能够想象到的最低的界限,但是一个人低微的理由可不止这些。而且,如大将军您所见,他教出来的徒弟只会给他丢脸,他可是怕死了我把他的名字说出去呢——虽然我确实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他的舌头被割掉,眼睛也瞎了。而且他只教了我没几次,就已经死了。”

    “舌头被割掉?”王烈枫想起小桃,心里隐隐地担忧了一阵,她伤势不轻,于是他想起为她疗伤的林珑,见了这些场面的小姑娘,真希望她不会留下什么阴影。林珑使他想起妹妹,他牵肠挂肚,此刻不知究竟在这里的哪一个角落里的妹妹,她情况如何,经受了什么,他根本就无从知晓,唯一的希望倒是寄托在陆时萩身上,然而陆时萩说话又是滴水不漏,这在他刚踏入此地时候便已意识到。他会把想说的东西一五一十地拐着弯地告诉你,又会将你需要的信息藏得深彻不可辨,要从他嘴里套话简直比登天还难,与其绕着弯地问他,还不如直接上手威胁。他疑惑于陆时萩这一次说的话与以往不甚相同,他知道他想要将节奏拉慢,让他尽可能地在这里多停留一会,但是,他也听出了陆时萩是真的不愿想起这一段回忆,似乎这会令他痛苦。

    于是他道:“不愿意说就算了,把我妹妹——”

    “没关系的。我不是不想说,如果王大将军想听的话。”陆时萩立刻接口。他说话的时候,一滴冷汗往下滑,这些回忆并不让他感到愉悦。可是他的脸上依旧保持着温柔的微笑,语气也尽量控制回平时的温柔和善,他低低道:“我的师父,是个日本人。”

    王烈枫惊疑地一顿,道:“日本人?”

    陆时萩点头微笑道:“正是。”

    “……这样吗,真是了不起。”王烈枫手里拿着一支箭,缓缓抬头,道,“那么接下来,你是准备在这里杀了我,还是准备被我杀?”

    “啊,”陆时萩似是终于回过神来,笑道:“那就要看王大将军是怎么想的了。无论哪一种,我都尽量满足你,但是在此之前,我是不会让你轻易离开的。”

    “你的确是这样想的。”王烈枫冷冷一笑,道,“虽然勉强破解,可我现在可能依旧在幻觉之中,是不是?”

    陆时萩垂头笑道:“是真是假,王大将军一试便知。”

    王烈枫道:“你是认真的吗,陆时萩?你刚才让我碰你一下试试,我可是真的做到了。”

    陆时萩不语,只是笑。

    说罢,他往前踏了一步,骤然之间,耳边再度响起刀声剑啸,是蛰伏了一个短暂冬日后重新探出头的棕熊,是隐藏在草叶背后嘶嘶吐信的毒蛇,是一动不动等了许久,正待猎物自己送上门的猎豹,是迷离的夜里的腾腾的杀机。

    难怪陆时萩不说话,原来他是用接下来的这一招来回答了。

    王烈枫的眼前是雪花,是温温柔柔的被风吹卷的一丝软而流畅的线,然而在他的听觉和触觉之中,那是一道凌厉的气,是割裂天空的一只孤雁,是力量极其巨大的钢铁的鸣响,它呜地闷叫着朝他飞来,他立刻飞身后退,一边后退,那件武器一边紧追不舍,在他的每一步之前都爆出乌黑浓烟,火药的气味钻入他鼻腔,王烈枫略偏过头往旁边一瞟,他已退到院落的墙壁边缘。于是他屏住呼吸,整个人往后边上方一跃而起,直接跳到墙头之上停留了一瞬间,然后他轻轻一笑——

    “果然。”王烈枫微笑着道,“你的幻境还没有结束,刚才的幻觉是你在这个幻境之外又创造的一个世界——是不是?”

    陆时萩笑道:“王大将军何以见得?”

    话音刚落,王烈枫就从墙头往下轻落,风吹拂他的头发,然而头发的飘动方向却是异常的,他虽在往下落,可头发却亦是从上往下,从后往前飘动的。仿佛进入了太虚幻境,是虚无的、毫无规则的一个骗局之中,而这个世界的创世神正是陆时萩。他控制着这里环境的变动,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一片雪花一点风都属于他,是任他把玩的东西。

    ——陆时萩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来路?

    王烈枫在落到地面之后也并未停下,他根本就没有机会停下,因为在他接触到地面的一瞬间,他听到身后的轰鸣,是直朝着他耳膜冲过来,朝着他后脑勺烧过来的一股尖叫的热浪,他瞬间反应过来向前飞扑,然后迅速地往旁边一滚,忽地头顶压过一声嘶吼,他拿眼一瞟,一条火蛟龙浑身燃烧着,金橙色的硕大粗长的一条,鹿角、驼头、兔眼、牛耳、蛇颈、虫腹、鱼鳞、鹰爪、虎掌,每一片的鳞片都像是一块燃烧的布帛,是在灰飞烟灭之前的爆染,鳞片张开,从中又喷出火来,它的周身上下都在熊熊地燃烧着,是一个撕裂状的形体,越是靠近越是接近滚烫和死亡。

    它与王烈枫擦身而过,直突到前方去,在离开他几丈远的地方又回过头来,王烈枫看见了它金色的眼睛,是比夏日午后毒辣的太阳更为明亮和炽热,是整个一条火蛟龙热量的核心,无穷无尽地烧灼着。王烈枫知道这是幻境,这条火蛟龙也许只是普普通通的一把火,然而他还是为这样的幻术而惊讶不已——幻术,是借自己的眼睛欺骗自己,效果是绝对的拔群。虽然此刻眼睛无法起到观六路作用,他便只能耳听八方,于是他闭上眼睛——倾听着四周的动静。

    奇怪的是,当他闭上眼睛的时候,周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他甚至能够听见树枝颤抖、雪花落地的声音,树下的小动物跑过,祥和宁静得叫人心惊胆战——不该如此啊。

    但是他的耳朵不会骗他吧,也许吧?——王烈枫太阳穴发冷,汗珠沁出,然而就在极为短暂的一瞬间之内,他的整个正面都热起来,仿佛一下子从冬日变作夏日,而他离太阳不到一寸之远的地方,吹过来的热量烧得他五内俱焚,烧得他痛彻心扉,他的耳朵也开始痛,他的耳鼓膜在突突地跳动着,似乎在这安静的背后,有什么东西沸腾爆裂了,发出滋滋的声响,是以厚重的雪花埋葬的千军万马的冤魂咆哮——这是王烈枫心底最恐惧的事情!他猛然之间睁开眼,看见那火蛟龙在他前方不远处调转过头,拐了个弯重新朝着他咬过来,他周围的灼热是真实的,这条火蛟龙亦是有实体的,被它撞到了咬到了,是真的会被烧成炭的!而在王烈枫睁眼的一瞬间,咆哮之声重新在耳畔响起,是越来越近越来越急,是凶神恶煞的巨兽张开嘴,嘴里是光芒万丈,朝着他的位置猛地喷出一团火球来!

    王烈枫咬牙道:“能欺骗耳朵,真了不起啊。”

    陆时萩笑道:“多谢王大将军夸奖。要对付您,就不得不用这样的方法了。”

    “你可真看得起我。”王烈枫苦笑道,“不,申王可真看得起我啊。”

    ——这火蛟龙的势头竟这样迅猛,速度极快且攻击力绝对不小。而火是一个虚幻的实体,他伤不了它,而它能够将他从活变死,这又该怎么办才好。他朝旁边飞扑,火球从他的衣角滚烧过去,像是一把圆形的飞旋的刀,割裂他的衣角,飞至王烈枫刚才所停留的墙头附近,撞在墙上,火花四溅,微小的火花又变作千只万只的细小的鸟,明亮而尖锐地朝着他唧唧喳喳地飞来。王烈枫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即使是操纵火焰,也不该到达这样随心所欲让火焰转身的境地。

    惊讶过度的人往往不是因为面前招式的强大而死,而是因为这惊讶导致的不作任何抵抗而死,他们死于被“出其不意”,这一点即使在战场上也是通用的。但是,与其思考“为什么会这样”,不如去想一想应该“怎么解决”才是。这样的事情王烈枫见得很多了,因此他当机立断,将正在微微燃烧,焦黑的衣袂一圈一圈地往上啃烧的外套一把扯了下来,对着飞来的火鸟投掷过去,刷——见了可以燃烧的东西,火鸟像是见到了虫子见到了米堆,唧唧喳喳扑腾着往上凑,轰地一声,整件衣服上燃起冲天火光,在所有的火鸟扑到衣服上的一瞬间烧得灰飞烟灭。

    王烈枫在将衣服抛出去的瞬间,人就势往前蹿,在冰冷的雪地上迅速地往前半爬半滚地走出了好几尺远,然后转过身回过头,一看——

    火蛟龙张开了嘴冲过来,将那一件在半空之中的燃烧的衣服一口吞了下去,它闭上嘴,嘴边冒出青白色的烟雾,那件衣服确乎是灰飞烟灭了,王烈枫闻到了羽毛烧焦的气味,一时之间他不能确定那条火蛟龙吞下的,究竟是他的衣服,还是这一群小小的火鸟。

    火蛟龙吞下这些食物之后张开了嘴,又转过头看着他。王烈枫皱了皱眉,道:“真是了不起的本事。”他心里默念着从一数到五,往旁边一处一步一步地走过去,他听到陆时萩的笑声:“王大将军,接下来你想去哪里啊?”

    王烈枫也朝着远处的他笑了笑,道:“哪儿也不去,只是想找一样趁手的兵器罢了。”

    在火蛟龙扑过来的瞬间,他数到了五,他猛地蹲下去,闭上眼睛,在这一片空白雪地之中,一定藏匿着什么,既然这一切都是幻觉,那么必定就会在空无之中掩盖了什么东西,掩盖了不久之前他在这里曾经落下的东西——

    陆时萩看见他的手在白雪之中往下探索,竟穿透了地面往下送,不由得眯起眼睛微微吸气,他确乎感到有些惊讶了。既已如此,他也不再掩饰,而是直接发问,以脾气极好的一个语气,温言道:“你怎么知道是这里啊?”

    王烈枫的手往下探,他抚摸到了柔顺的尾羽,圆滑的柄,以及冰冷坚硬、棱角鲜明的箭头。再往下一探一摸,是坚韧的山桑木制成的弓,和坚硬的檀木弩身,丝弦亦是坚韧无比,于是他微笑了。

    “因为,”王烈枫漠然笑道,“我的记忆告诉我,刚才射出箭的地方就是这里。既然有箭,就必定还有机关在。即便是眼睛耳朵都受了幻觉蛊惑,可是毕竟是浮于表面的东西,我的心可不会骗我,它是属于我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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