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读书 www.kudushu.org) 小小的农舍重又归入静谧。攸灵摸黑睡下，只觉得那暗夜仿若有形一般，一层一层将她缠裹起来，越缠越紧，越缠越紧。空气凉爽得恰到好处，她却感觉到一阵森冷，瑟瑟一抖，将身子蜷进薄薄的被子中。
这莫名的、恍惚还有些熟悉的寒意。攸灵依稀忆起，七岁那年母亲去世，她初初住进慕义府的那段日子里，每当入夜后独自一人待在房间时，那漫天盖地袭来的孤独与恐惧，与此刻的感受如出一辙。
时间倏然又滑过数日，天气开始现出转凉的趋势。攸灵白日里或是做些女红，或是侍弄院中的草木，仿佛已然习惯了这种整日整夜都无人相伴、亦无人打扰的生活。
宅中既无琴书亦无笔墨，攸灵无事便在庭院中习舞，一是让自己所行更符合身份，二来也因长日漫漫，作舞倒不失为一种乐趣。何况，攸灵在倚翠楼里充分领教过高超的舞艺所能产生的强大魅力。
她不知道这种在普遍意义上对男性极具吸引力的美是否对真知也能奏效——事实上，她认为真知恰恰是那种会对声色无动于衷的人。攸灵总有种感觉：真知的温润是一种因清心寡欲而无悲无喜的平和，虽然这与他大肆征伐所表现出来的侵略性相去甚远。
他好像蒙着层层纱幕，攸灵看不清他的面目。
但攸灵亦相信，至美的力量不在于视听上的赏心悦目，而在于触动心灵，唤起共鸣。以柔克刚的先例很多，试一试无妨。
一时的仗义和怜悯是全然不够的。她需要让真知对她印象深刻，让他另眼相待，不能像一只被他救出捕猎夹的野狐，随手救下，随手放入山林，转身即忘却得一干二净。首先，至少，要让他在不能相见的时候依然能想起她。攸灵心底无法确定有几成把握，但她会不动声色地全力争取。
思及此处，攸灵便觉得这一舞仿佛全是为了迎合真知——那个不共戴天的仇人洛弋！她甚至觉得，她所做的与倚翠楼中的众多女子没什么不同，即便面对的是可憎可恨的人，也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去博其欢心。
杂念一起，攸灵抑制不住心底的愤恨与屈辱，目光寒冷如冰，展臂翩然回身的一个动作不觉用力过度而含了许多凌厉之势，像极了回身横扫而出的一剑。
刚转过身，却见真知不知何时已站在院子门口，一惊之下，舞动的身形如惊落的蝴蝶骤然停住。
真知才来不多会儿，看攸灵作舞看得入了神，一时便忘了挪步。直到攸灵倏然转身的那一刹那，两道目光竟似含了锋利薄刃，刺得真知眼神一滞。
含仇带恨的目光，他最熟悉不过了。即便攸灵的眼神已经收敛得如一只蹲在墙角的小兽，他还是在那一瞬间敏锐地捕捉到了。
攸灵自知失态，背脊一片凉意，连忙屈膝行礼。真知走过来，眼中是一贯的温和，赞道：“真美。难怪能一舞动锦都。”
攸灵收拾好心情后略仰起脸，小心翼翼抬起的目光似含羞带怯的娇态：“雕虫小技，见笑了。”
真知注视着攸灵的双眼，直浸到她眸底深处，看得攸灵心底发颤，险些就要躲避。
“你有心事？”
攸灵没想到他竟问得如此直白，方才急念之下想出的周旋之辞忽地就落了空。她轻“咦”一声，伸手摸一摸脸颊，索性不再掩饰不安的神色，轻声道：“没，并没有……”
真知微笑：“没关系。若是方便的话，说出来总比闷在心里好。”
攸灵低低垂首，摇一摇头，声音越发细如蚊蚋：“都是些肮脏的事，说出来只会污了您的耳朵。”
真知一怔，须臾有了然与同情的神色从眼底浮出，温和劝道：“既然是肮脏的事就不必再想。从今往后你是自由之身，再不会有人强迫你做你不愿意的事了。”
而攸灵眉间反添伤愁之色：“其实像怀容这种出身的人，既无良家可去，又无傍身之技，何来自由之说？以前在倚翠楼中得妈妈格外厚待，自以为可以保全己身，总有一日能遇到一个可托付终身的良人，到时便解脱了。何曾想到……在那地方尚且如此，如今身如飘萍，若非您相助，怀容这会儿早不知身死何处了。要以自由之身重新过活，谈何容易。”
真知微微默然，安慰道：“你不必忧心。这里反正也空着，你就安心住下，就当自己家一样。”
攸灵感念一笑，眼中愁色不减，却还是温顺地点了点头。真知似是打定主意要宽慰她，又笑着说：“我给你带了好东西，你必定喜欢。”
说着，他便示意攸灵一同进屋，坐到桌旁。真知将拎在手中的包袱放到桌面上打开，将包内物什一一摆出，却是齐齐的一套笔墨纸砚。
“这原是放在我家中书房里的，搁我那儿空成摆设。那天你说你常日间也爱写字，我就想着正好可以给你用。如果还有什么缺的，得空我们再去襄河镇上看。”
还不等攸灵说话，真知又转身面向她，双手在身前一抹，一张风格古朴的七弦琴便出现在他膝上。
真知看着攸灵惊讶的眼神，喜滋滋地说：“你试试。”
攸灵一眼便知这张琴不是凡品，她自己那张由冥月谷最好的琴师所制的琴也未必比得上。恭敬之情油然而生，她肃然端坐，郑重其事地将琴摆好，末了，一个轻缓的深呼吸，凝神，沉心，才将纤手抚上琴弦。
泠泠七弦，信手一曲，如寒风过林，泉水激石，清心荡魂。一曲终了，耳畔犹自有幽音袅袅。
攸灵的手指轻柔地摩挲琴身，眼中流露出毫无修饰的赞美与爱惜，轻叹：“真好。”
真知的笑容中有满足的味道：“我恰好认得一位精通音律的朋友，这琴便出自他手。你可喜欢？”
攸灵抬头看着真知，微露不安：“这……太贵重了……”
真知道：“我虽然不通音律，却也知道好琴得配好主方才不算辱没。这琴跟了你正当其所，你安心收下就是。”
攸灵默默退到席外，俯身一拜。真知忙扶住，讶异道：“你这是做什么？”
攸灵不起身，将前额贴上掌地的手背：“怀容微贱之身，实在当不起恩人如此厚待。”
“唉，你这是何苦。都说了，你已是自由身，就别妄自菲薄了。”他将攸灵扶起，微笑着看着她。“依我看，没有谁比你更配得上这张琴了。要不，你就当这琴是我长期托管在你这儿的，劳你平日里好好看护着，得空就演奏两曲，让我也饱一饱耳福，怎么样？”
攸灵不禁莞尔，像是明灿的阳光骤然洒落到姣白的泽昙花瓣上。真知看得一怔，直把攸灵看得有些不自在了，才恍然回神。他抬手揉了揉额角，笑容有些讪讪的，似没话找话般：“我看那位朋友的琴都是有名字的。这张琴还没有命名呢，不如你给起一个吧。”
攸灵手指轻轻拨动琴弦。那声音仿若来自绝世的空山幽谷，半分烟尘浊气也无。她抬眼遇上真知明澈的双眸，心下微动，脱口道：“就叫‘无邪’，好吗？”
真知愣了一下，沉吟片刻，颔首笑道：“好，就叫‘无邪’。”苦读书 www.kudushu.org
这莫名的、恍惚还有些熟悉的寒意。攸灵依稀忆起，七岁那年母亲去世，她初初住进慕义府的那段日子里，每当入夜后独自一人待在房间时，那漫天盖地袭来的孤独与恐惧，与此刻的感受如出一辙。
时间倏然又滑过数日，天气开始现出转凉的趋势。攸灵白日里或是做些女红，或是侍弄院中的草木，仿佛已然习惯了这种整日整夜都无人相伴、亦无人打扰的生活。
宅中既无琴书亦无笔墨，攸灵无事便在庭院中习舞，一是让自己所行更符合身份，二来也因长日漫漫，作舞倒不失为一种乐趣。何况，攸灵在倚翠楼里充分领教过高超的舞艺所能产生的强大魅力。
她不知道这种在普遍意义上对男性极具吸引力的美是否对真知也能奏效——事实上，她认为真知恰恰是那种会对声色无动于衷的人。攸灵总有种感觉：真知的温润是一种因清心寡欲而无悲无喜的平和，虽然这与他大肆征伐所表现出来的侵略性相去甚远。
他好像蒙着层层纱幕，攸灵看不清他的面目。
但攸灵亦相信，至美的力量不在于视听上的赏心悦目，而在于触动心灵，唤起共鸣。以柔克刚的先例很多，试一试无妨。
一时的仗义和怜悯是全然不够的。她需要让真知对她印象深刻，让他另眼相待，不能像一只被他救出捕猎夹的野狐，随手救下，随手放入山林，转身即忘却得一干二净。首先，至少，要让他在不能相见的时候依然能想起她。攸灵心底无法确定有几成把握，但她会不动声色地全力争取。
思及此处，攸灵便觉得这一舞仿佛全是为了迎合真知——那个不共戴天的仇人洛弋！她甚至觉得，她所做的与倚翠楼中的众多女子没什么不同，即便面对的是可憎可恨的人，也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去博其欢心。
杂念一起，攸灵抑制不住心底的愤恨与屈辱，目光寒冷如冰，展臂翩然回身的一个动作不觉用力过度而含了许多凌厉之势，像极了回身横扫而出的一剑。
刚转过身，却见真知不知何时已站在院子门口，一惊之下，舞动的身形如惊落的蝴蝶骤然停住。
真知才来不多会儿，看攸灵作舞看得入了神，一时便忘了挪步。直到攸灵倏然转身的那一刹那，两道目光竟似含了锋利薄刃，刺得真知眼神一滞。
含仇带恨的目光，他最熟悉不过了。即便攸灵的眼神已经收敛得如一只蹲在墙角的小兽，他还是在那一瞬间敏锐地捕捉到了。
攸灵自知失态，背脊一片凉意，连忙屈膝行礼。真知走过来，眼中是一贯的温和，赞道：“真美。难怪能一舞动锦都。”
攸灵收拾好心情后略仰起脸，小心翼翼抬起的目光似含羞带怯的娇态：“雕虫小技，见笑了。”
真知注视着攸灵的双眼，直浸到她眸底深处，看得攸灵心底发颤，险些就要躲避。
“你有心事？”
攸灵没想到他竟问得如此直白，方才急念之下想出的周旋之辞忽地就落了空。她轻“咦”一声，伸手摸一摸脸颊，索性不再掩饰不安的神色，轻声道：“没，并没有……”
真知微笑：“没关系。若是方便的话，说出来总比闷在心里好。”
攸灵低低垂首，摇一摇头，声音越发细如蚊蚋：“都是些肮脏的事，说出来只会污了您的耳朵。”
真知一怔，须臾有了然与同情的神色从眼底浮出，温和劝道：“既然是肮脏的事就不必再想。从今往后你是自由之身，再不会有人强迫你做你不愿意的事了。”
而攸灵眉间反添伤愁之色：“其实像怀容这种出身的人，既无良家可去，又无傍身之技，何来自由之说？以前在倚翠楼中得妈妈格外厚待，自以为可以保全己身，总有一日能遇到一个可托付终身的良人，到时便解脱了。何曾想到……在那地方尚且如此，如今身如飘萍，若非您相助，怀容这会儿早不知身死何处了。要以自由之身重新过活，谈何容易。”
真知微微默然，安慰道：“你不必忧心。这里反正也空着，你就安心住下，就当自己家一样。”
攸灵感念一笑，眼中愁色不减，却还是温顺地点了点头。真知似是打定主意要宽慰她，又笑着说：“我给你带了好东西，你必定喜欢。”
说着，他便示意攸灵一同进屋，坐到桌旁。真知将拎在手中的包袱放到桌面上打开，将包内物什一一摆出，却是齐齐的一套笔墨纸砚。
“这原是放在我家中书房里的，搁我那儿空成摆设。那天你说你常日间也爱写字，我就想着正好可以给你用。如果还有什么缺的，得空我们再去襄河镇上看。”
还不等攸灵说话，真知又转身面向她，双手在身前一抹，一张风格古朴的七弦琴便出现在他膝上。
真知看着攸灵惊讶的眼神，喜滋滋地说：“你试试。”
攸灵一眼便知这张琴不是凡品，她自己那张由冥月谷最好的琴师所制的琴也未必比得上。恭敬之情油然而生，她肃然端坐，郑重其事地将琴摆好，末了，一个轻缓的深呼吸，凝神，沉心，才将纤手抚上琴弦。
泠泠七弦，信手一曲，如寒风过林，泉水激石，清心荡魂。一曲终了，耳畔犹自有幽音袅袅。
攸灵的手指轻柔地摩挲琴身，眼中流露出毫无修饰的赞美与爱惜，轻叹：“真好。”
真知的笑容中有满足的味道：“我恰好认得一位精通音律的朋友，这琴便出自他手。你可喜欢？”
攸灵抬头看着真知，微露不安：“这……太贵重了……”
真知道：“我虽然不通音律，却也知道好琴得配好主方才不算辱没。这琴跟了你正当其所，你安心收下就是。”
攸灵默默退到席外，俯身一拜。真知忙扶住，讶异道：“你这是做什么？”
攸灵不起身，将前额贴上掌地的手背：“怀容微贱之身，实在当不起恩人如此厚待。”
“唉，你这是何苦。都说了，你已是自由身，就别妄自菲薄了。”他将攸灵扶起，微笑着看着她。“依我看，没有谁比你更配得上这张琴了。要不，你就当这琴是我长期托管在你这儿的，劳你平日里好好看护着，得空就演奏两曲，让我也饱一饱耳福，怎么样？”
攸灵不禁莞尔，像是明灿的阳光骤然洒落到姣白的泽昙花瓣上。真知看得一怔，直把攸灵看得有些不自在了，才恍然回神。他抬手揉了揉额角，笑容有些讪讪的，似没话找话般：“我看那位朋友的琴都是有名字的。这张琴还没有命名呢，不如你给起一个吧。”
攸灵手指轻轻拨动琴弦。那声音仿若来自绝世的空山幽谷，半分烟尘浊气也无。她抬眼遇上真知明澈的双眸，心下微动，脱口道：“就叫‘无邪’，好吗？”
真知愣了一下，沉吟片刻，颔首笑道：“好，就叫‘无邪’。”苦读书 www.kudushu.org
如果您中途有事离开，请按CTRL+D键保存当前页面至收藏夹，以便以后接着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