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读书推荐各位书友阅读:落魄少年成长史七
(苦读书 www.kudushu.org)    赵根与周落夜一前一后到了水房,攀上穹形房顶。当日用碎砖搭的小房子还在,那两只腿上绑了布条的鸟自然不在了。两人并肩坐下。天地有黛色,四周清明,野花蝴蝶互相追逐。阵阵热风卷过枝叶。枝叶发出种种细微之声。只一小会儿,两人鬓角额头又是细细密密的汗。周落夜眉尖鼻翼下颌流出一颗颗汗水,好像身体里藏着一个泉眼。

    周落夜用手扇风,皱起眉头,说,赵根,我热死了。我们去山坡那边的树荫下吧。

    周落夜指的正是那块在山腰里的草地。那里林木葳茂。周落夜耳朵后面的头发滴下汗水。赵根想起成语“心有灵犀”,脸色微红,点头应了。

    下了水房,周落夜自然而然地牵住赵根的手。周落夜的手柔嫩纤细,与葱一样。周落夜玩起来这般疯,手还这么漂亮,泥土、碎石、河水、树枝都不能伤害它,甚至阳光也没有把她的手臂晒得与赵根一般乌黑,想想也真不可思议。赵根的心有点发慌。还好四下无人。山道逶迤曲折,山麓苍翠欲滴。阳光从头顶密密匝匝的叶子里投下一枚枚不同形状的金币。轻轻落在地上,发出幽静的声响。微风拂去汗水。尘埃在一根根光束中飞舞。四下阒无人声。周落夜整个人变得晶莹剔透。脚步沙沙响,仅仅是百把米的距离,这里恍惚已是另一个世界,一个与几百米外的县城毫不相干的世界。

    路在脚下不停地向上,人一点点升高。

    赵根哑着嗓子说,“落夜,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我一个人的。”

    赵根说的是实话,自几年前他发现了这块被掩映于灌木与树林之中的草地后,每年的春夏,他都会在放学后跑去那,独自躺下,手枕于脑后,或者去看白云苍狗,或者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闭上眼睛让那青草的味道淹没自己。

    青草油绿,没有一丝杂色,惟有边缘有几茎野花,因为树木的遮蔽,突立着,不随风摇摆,只是静静吐出芬香,吐出一个个甜蜜的梦。

    周落夜嫣然,“哎呀呀,你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啊?”

    要说见不得人,那还真一些。摆摊老者过世后,赵根终于潜入了那间据说有着盘旋的梯子的图书馆。那里的书多得令人胆战心惊,被绳子捆着,一匝匝,从地板一直堆到天花板。四处挂满蛛网。呛鼻的霉味让赵根有了把它们带出去的勇气。这些被印在纸张上的汉字不应该被关在暗无天日的房间里成为蠹虫的食物。赵根胡乱地挑了几本,把它们夹在裤带里,再从摇窗里翻出去,一口气奔到那块草地里,躺下来,享受着阅读所带来的喜悦。

    也不仅是喜悦,还有惊心动魄。在一本被撕了封皮作者署名张贤亮的书里,赵根读到这样的句子,“一丝母马的气味,都会使我神魂颠倒。”小说里面关于性的细节比比皆是,弄得赵根神魂颠倒。一只叫不出名字的小兽跳入心脏,在里面奔跑嚎叫,然后有十只,数百只。赵根面色赤红,觉得图书馆把这样的书藏起来也不无道理。那些年,与青山路小学一路之隔的青山路中学抓住了几个传看“黄抄”的学生,都马上给予了开除的处分。所谓“黄抄”,即“黄色手抄本”。赵根没看过。赵根拿不准手上这本没封皮的书是否就是传说中“黄抄”的源头,想撕碎,又舍不得,思忖许久,把它藏在草地附近的泥洞里,并用石块掩上。

    两人并肩前行。

    周落夜慢慢露出笑容,“这几天,你在故意疏远我哦。你下午去学校,为什么不先来我家找我呢?我都无聊透了。”

    赵根尴尬地笑,没提李桂芝的禁令。

    赵根说,“你知道我们班上栗老师的事吗?”

    周落夜点头,“我爸说了。”

    赵根说,“你爸怎么说?”

    周落夜说,“我爸觉得他很不理智。我爸说,人在世上都是浮萍,聚散离合自有定数,那是强求不得。”

    赵根说,“那你是怎么觉得呢?”

    周落夜眯起眼笑,“要是我呀,我把那个女人也杀了。哼。我最讨厌这样的女人。自己有了老公,还要那个什么红杏出墙。她以为自己是满园春色啊?”

    赵根沉默了。远处,火车在吼。吼声微微。有透明的蜃气在树梢闪动。鸟已收住鸣声,满山都是虫儿唧唧之声。山路开始一点点向下。再拐过几个弯,穿过几蓬林子,就要到那草地了。赵根心里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安。前面仿佛潜匿着一只爪牙锋利的野兽。

    天空垂下来。仲夏的绿,在这山林里绿得沉,绿得酣,绿得触目生凉。浓绿、淡绿、翠绿、苍绿、暗绿、浅绿、墨绿、碧绿,层层叠叠,无边无涯,若大的宇宙此刻被装入一个绿色的口袋。柏树、榆树、杉树、桉树、枫树、槭树,静静地喷洒出一树树绿色的光。它们是一只只皮肤发绿披头散发的鬼。

    赵根放轻步,蹩着脚,拉着周落夜在灌木丛里移动,耳朵竖起来。前边的草丛里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像蟋蟀在摩擦前肢,像猪呼噜呼噜啃食物,像两只狗在一块打滚,像一台饱受破损零件折磨低低轰鸣的马达。

    赵根回头看周落夜,周落夜目光里透出一丝狐疑。两人下意识地蹲下身。声音猝然停止,又兀地响起。这回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女人在哽咽,声音断断续续,有点耳熟。

    “乐天,不能再这样了。乐天,我们会有报应的。”

    赵根抓紧周落夜的手,指甲几乎要掐入周落夜的皮肤里。周落夜也一脸愕然。

    一个男人的声音,“十六年了。我对不起你。”

    声音疲惫黯淡,是一块被生了锈的铁。铁上洇着黄色的水渍。

    赵根试图把周落夜从这个令他不安的地方拖走。周落夜马上瞪起眼,眼里有极亮的光,那是像杨凡的小刀一般亮的光。周落夜缓缓摇头,匍匐身子,一点一点,借助于凹凸起伏的地形,向着那个声音传来的地方迅速爬去。她比壁虎爬得还快。赵根愣了下,也爬过去。草木在身体下腹燃烧,手背处有着不可言说的疼。赵根抓住周落夜的手,两个人互视一眼,一起把眼睛透过斑驳的草叶往前面看去。

    草地上的那对男女是秃头男人与李桂芝。

    周落夜的身子仿佛被枪打了,张嘴想叫,赵根下意识把手塞进她嘴里。周落夜的牙齿落在赵根手上。赵根的脸缩成一小团。赵根摇头。周落夜眼眶里一下子涌出大颗大颗的泪水。比石头还重的泪珠打在赵根手背上,那被草缘锯齿割伤的手背传来火烧火燎的痛。赵根的泪也下来了,牙齿咬住嘴唇,咬出血。周落夜的头往后仰,想摆脱赵根的手。赵根把周落夜搂入怀里,死死地捂住她的嘴。周落夜在赵根手臂里剧烈颤抖。

    李桂芝的乳房松松软软地垂下来,像两个口袋。她在哭,泪水涟涟。

    秃头男人坐在李桂芝后面,腰间突出一圈赘肉,说,“你与他离婚吧,我带你回上海。”

    李桂芝在摇头,拼命地摇头,“乐天,我不能再捅他一刀了。不能了。老天爷在看着的。”

    秃头男人说,“桂芝,这不是对得起或者对不起的问题。”

    桂芝的身子被草木映得发绿。她猛地站起身,手忙脚乱往身上套衣服,去擦脸上的泪,“你别说了,我还有孩子。”

    秃头男人说,“我见过他,我会当他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他与落夜很处得来,或许这是老天爷的誊顾。”

    李桂芝的身子僵住了,低低地叫,“乐天,我们不能一错再错。”

    秃头男人也起身穿衣,“桂芝,你给我一句实话,那孩子是不是我的?我怎么听人说他是我的孩子?还有,他的眉眼与我年轻时候很像啊。”

    李桂芝撸掉鼻涕,回转身,怔怔地看着秃头男人,牙齿在打战,眼神里有惊惧,好像有一把刀子捅入了心脏,终于静默,神情里有了一丝庄严。

    李桂芝一字一字地说道,“不是你的。你别妄想。”

    秃头男人神色黯然,“桂芝,跟我走吧。不管是不是我的孩子,只要是你的,我都会爱他。”

    李桂芝拍开秃头男人的手,眼里又涌出泪水,手指在衣襟上胡乱扣着,“你死了这条心吧。这是最后一次。我以后不会再与你怎么了。不会的。我会与他过完这一辈子的。我欠他的太多。”

    秃头男人叫起来,“可你爱的是我。”

    李桂芝没再说话,跄踉着往外奔,在穿过灌木丛时,几乎被土坡绊倒。秃头男人喊了声桂芝,飞速追出。一时间,万物寂静,时间亦化作虚无,惟有两个少年惊骇的互相注视的目光。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落夜终于清醒过来,摆脱赵根的手,毫不留情地把赵根往外一推,“放开我。”

    赵根滚落一边。周落夜挣扎着爬起身,双膝跪倒,恸哭出声。一边哭,一边骂。也不知道周落夜从哪里学来这么多恶毒的词语,有的是赵根听得懂的,有的是听不大懂的,它们从周落夜嘴里跳出来,撕扯着赵根脑子里的神经。

    赵根心里已是百万丈高的浪,这浪里还包裹着大木、泥沙、土石、死去的鱼的尸体。骨头碎了。这个世界一点都不好玩。赵根在心里对自己说,反复地说。额头出了血,血是微甜的,是微咸的。赵根用手指头蘸了一点血,放入嘴里,用舌尖分辨它的味道。周落夜的脊背弓出一个断了的弧,一颤一颤,手臂支撑在草地上,手指抓入泥土中。巨大的悲伤滔天而来,把她细瘦的腰往下压。天空在她脊背上,好像一盏绿茵茵的微弱的火。

    赵根对自己说,我什么都没看见。我是在做梦。

    赵根闭上眼,等他再次睁开时,周落夜已经不见了踪迹。

    赵根的鼻涕流出来,心一寒,飞快地爬起身,喊,落夜。

    树木把他的声音撕成千万根细细的飘带。

    山川丘陵以及远方的火车在他心中齐齐发出轰鸣。赵根登上山坡,双掌合在嘴边,对着四面八方大声地喊。太阳在山的肩头,随着围拢过来淡褐色的微绛色的云片,一飘一坠。那山岗终究是承受不住那鲜红的光,在悄无声息地熔化,颜色一点点暗下去。灰暗色的火车从已经被收割了的甘蔗田中央驶过。远远近近的房子,远远近近的人是这般不真实,不可信。夕阳下,焕发出一种腥红色的光的县城被暮色一点点吹薄。也就是一眨眼,那云已生出无数,是一大团墨水,不住地起伏,越来越多,在天地间拉出一层灰幔。黑,锅底一般的黑,突然倒扣,锅灰簌簌落下。那太阳好像是鸡蛋黄,被某种东西一口吞入嘴里。

    赵根迅速地跑,跑下一个丘陵,跑上一个山坡。落夜不见了。落夜上哪了呢?或者说,下午的一切,包括栗老师的死,都是自己的一个梦?

    赵根觉得喘不过气来。那灰色的幔突然裂开了一条缝。那明亮的闪光好像是落夜的眼神。风横扫,铁轨两边的房子似乎在摇摆。天地间响起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这咆哮是如此兴奋。一道道长长宽宽Z字形的闪电彻底撕裂了天穹。碎片跌下。豆大的,比冰雹还大的雨点凶狠地砸在赵根脸上。下雨了。暴雨如注。天地为之倾覆。万千火蛇于天地间奔走,发出尖利的呼啸,将整个天空切割得支离破碎。

    赵根在雨中奔走。雨水泼在脸上,眼睛都睁不开。赵根对自己说,这雨下疯了。

    雨像一匹匹白色的马。风骑在马背上。马咆哮疾走。

    还好,这是夏日的暴雨,再怎么肆虐,也只是几分几秒钟的事。十几分钟后,雷声小了,那马的身形在空气淡淡隐去。雨虽在下,也下得密,已少了那份戾气。万物渐渐显出明亮纯净的光泽。那草绿得简直不是人间该有的颜色。赵根吁出一口长气,心情慢慢镇定。也许周落夜早已回了家。

    赵根在雨中跌跌撞撞地走,深一脚浅一脚。到家门口时,赵根看见父亲披着蓑戴着笠在屋顶忙活。赵国雄的身子比天空还要高。赵根喊了声爸,打了一个喷嚏。赵国雄回身,点点头,又继续忙活。徐守义的女儿徐明玉从屋里探出头,神态颇为亲呢地喊,“赵根,你被雨淋湿成这样了啊,快回去换衣服。等会,过来。我找你有点事。”

    赵根愣了下,应了声。

    李桂芝弯着腰在屋内忙忙碌碌。雨沿着屋檀房梁滴下,滴在满屋大大小小的水桶与脸盆里,发出玉石相互敲击的清脆声。厨房灶台上还搁着一碗鸡蛋。大约有七八个。赵根咳嗽一声。李桂芝起身瞟了赵根一眼,“你死去哪了?还不快换衣服。对了,等会你记得去隔壁徐守义一趟。”

    赵根没看出妈妈与往日有什么不同。也许自己真的是在做梦。这梦未免也太吓人了一点。

    赵根没吭声。李桂芝把碗搁入厨柜,补充道,“明年,徐明金也要参加升初中的考试。明义想请你辅导一下她妹。”

    赵根哦了声,任由鼻涕流到唇上。赵根这还是被雨淋湿了第一次没挨妈妈的打。赵根回了房,站在五斗橱前,除去身上的湿衣服。橱前有一小块镜子。镜子里是一个眼睛里有幽幽火焰的少年。赵根想起秃头男人身上那一堆堆臃肿的肉。这么难看的男人咋生得出周落夜这样好看的女儿呢?真奇怪。赵根反复地想,想这三个字“真奇怪”,它里面都藏着什么东西呢?窗外的雨一滴追赶着一滴,扯出一根白白细细的线。篱笆下仿佛蹲着一个哀哀哭泣的女孩儿。赵根眨眨眼,女孩儿不见了。那是一个白色的并不存在的幻影。苦读书 www.kudushu.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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