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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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读书 www.kudushu.org)    秋雨飘下。一阵紧过一阵,是千针万线,把天地织成一个密不透气的灰褐色的茧子。一阵秋雨一阵凉。阵阵秋风入骨寒。云在不高的山坡上堆积、翻滚,磨盘一样转动。山坡的人,小小的,是一把把迟早要被辗成粉末的豆子。他们缩在雨衣与高统雨鞋里,面无表情,只有在擦肩而过的时候,他们才迅速的,小心翼翼地交换一下惊恐的眼神。偶尔出现的一道道白光照亮了他们的脸庞。那是天空的伤口,转瞬逝去。雨水冲去昔日血迹。

    赵国雄进了厂门,把自行车停在机修车间旁边的车棚里,蹲身,开始擦拭架上的水渍。这辆永久牌载重自行车还是赵国雄结婚那年购置的,经过了这么多年风雨,虽然色泽暗淡,但每根骨头还是值得信赖。车棚里还有个抬头纹很深的中年男人,“老赵,蹬三轮的收入还行吗?”

    赵国雄点头,“老刘,你儿子今年元旦摆喜酒吧?赶明年,就抱孙子了。”

    刘师傅叹息,“这酒还悬着呢。娘家那边放出话,说要一万块彩礼。还要四大件,不是我们那时候的自行车、手表、缝纫机、收音机,得二十五英寸的彩电、双开门冰箱、一套组合家俱,还要他娘的***什么立体音响。我八辈子也没见过这玩意儿。妈的,拆我这几根老骨头去煎也拿不出这些东西。”

    赵国雄说,“是这样的行情。姑娘是兽药厂的吧?是好人家。文文静静。”

    刘师傅的眉毛飞起来,“这个人才倒是不错。兽药厂的化验员。坐办公室的。我家那臭小子也不知道在哪个前世烧了哪柱高香。老赵,等你家儿子考上北大清华,以后准能给你捎来一个北京媳妇。说不定还是人家姑娘打倒贴。你那儿子有出息。听说年年在全校拿第一。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儿子,我这张脸就光彩了。”

    赵国雄脸上有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雨雾里有隐约的动物尸体腐烂后的恶臭。也许不是哪只不幸的鸟或者老鼠死在某个无人知晓的角落里。是从附近棉纺厂、兽药厂飘过来的烟。它们被雨水裹着,黏在脸上。脸上便有看不见的蚂蚁在咬。机器轰鸣。咔嚓咔嚓的圆盘印刷机声穿过了雨水。一个戴眼镜的干部模样的年轻人撑伞过来,皱起眉头说,“上班时间,不许擦车。”

    赵国雄起身把棉纱布塞入车座垫下。刘师傅没动,继续擦,擦得更专心致志。

    年轻人跺脚,“你耳朵聋了?”

    刘师傅仰起脸,“我手痒,总要擦点东西才好。要不你去把你老婆叫来。”

    年轻人喝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刘师傅眯眼笑,“你老婆没叉开腿被人擦,你能站在这里呼三喝四?狗样的东西。”

    年轻人急了眼,“刘昌义,你***说什么?”

    刘师傅从工具盒里捡出一把锤子,掂掂,挺身,眼里迸出凶光,“没大没小的狗,你再说声***试试,老子把你的头锤进王八壳内。”

    年轻人扶了下眼镜,嘴皮嗫动,转身急急地走。雨湿路滑,到拐角处,仰空跌倒。刘师傅哈哈笑,“老赵,你理这种人作甚?卵毛没有眉毛长得早,倒比眉毛长得长啦。”

    赵国雄掏出小铁皮盒,喝了一口酒。手微微颤抖。刘师傅接过铁皮盒,往嘴里倒,马上呸地一下吐出来,“**,你都蹬三轮赚外快了,还喝这鬼东西?想找死啊?”

    刘师傅也自怀里摸出一个做工精致的不锈钢酒盒,“新玩意。我家小子买的,在广州带来的,好东西。”刘师傅咂了口,喉咙里拖出长长的惬意至极的声音。递给赵国雄,“你尝尝。西凤酒。好酒啊。秦始皇开国登基称帝喝的酒。”赵国雄把玩了一会儿酒盒,鼻尖凑上去,嗅了嗅,拧上盖,扔回给刘昌义,举起手中的小铁盒子,“不了。我还喝这个。我喝惯了。”

    一个青工跑过来,抹着额头上的雨水,“师傅,磨盘机的齿轮打掉了。”

    刘师傅吹了声口哨,“你叫谁啊?”

    赵国雄说,“老刘,我过去看看。”

    赵国雄提起工具盒,披上雨衣,匆匆过去。车间里有着油墨与纸张的香味。最近厂里在赶印一本《坚持党的四项基本原则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小册子。那个干部模样的年轻人正在喝斥一个上了年纪的女工,身子的半边还是湿的。女工的右肩要比左肩高一些。这是长期呆在磨盘印机前造成的职业病。女工的眼眶红着。年轻人的训诉声让旁边几台磨盘机的马达声也相形失色,“我说你是怎么搞的?亏了你还是当年的三八红旗手。这样幼稚的错误也会出。我看你是老糊涂了。我告诉你,再出这样的事故,你准得排头一名下岗。”

    赵国雄过去低头检查了一遍,“没事,换个齿轮就行了。”

    年轻人火气更大了,“换个齿轮就行?齿轮不要钱啊?每分钱都是国家财产!李玉芬,你现在去写份检查。听见没?***,老子就不信治不了你们。”

    赵国雄手拧,肩倚,足撑,膝抵,不到三分钟,就用扳手换好齿轮,拧紧了最后一颗螺丝。身子松懈,眼里的光缓缓消失,又重新回到原来黯淡的样子,手又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赵国雄回到机修车间,刘师傅正面对着一张肮脏的象棋盘思忖,“老赵,来,杀一盘。”

    赵国雄把头埋在双腿中间,“我眯一会儿,昨夜回来得晚,太困了。”

    刘师傅嘿嘿一笑,“你可得悠着点。这女人啊,是男人的刮骨刀。尤其是你家那位。”赵国雄没吭声,很快,就有呼噜声响起。刘师傅撇嘴,夹起棋盘,朝电工房走去。一个面容苍白的青工躲在角落里,嘴里念念叨叨,“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高怀恩,念啥哩?”刘师傅拿棋盘敲了下青工的头,顺手夺过青工手里的书,是《大学语文》。刘师傅皱眉,“来,杀一盘。赢了,书还你;输了,第二盘。”

    高怀恩赶紧陪笑,“刘师傅,我哪能有这个水平与你下?你是长坂坡七进七出的赵子龙。我是被你枪挑的那个啥?”

    刘师傅瞪眼,唬着脸,“怎么着?我的话你也敢打折扣?下棋,下棋。”

    刘师傅放正棋盘,摆妥棋子,拈起三路上的兵,啪一下,摆出一个仙人指路的棋局。高怀恩左炮中移。刘师傅出马护兵。高怀恩车九进一。刘师傅上仕掩帅。两人你来我往,行不至三十着,刘师傅双炮沉底,已成绝杀。高怀恩苦笑,“刘师傅,再下我还是输。你还是把书还我。”刘师傅扔还书,嘿嘿干笑,“继续继续。”高怀恩的脸苦得比苦瓜还苦。下不多时,刘师傅一叹,“老赵这日子别扭啊。”

    “哪个老赵?”

    “赵国雄。怎么脑袋被书念得三迷五道了?”

    “过几天自大考试。人稀里糊涂的。”

    “读得稀里糊涂的,还读个屁。找个好姑娘正经过日子才是王道。好像前些日子听你与棉纺厂的一个姑娘在谈,恩,抽车。”刘昌义心满意足地从棋盘上捡出一个车,“啥时发喜糖啊?”

    高怀恩的脸就跟鞭子抽了一样,牙缝里咝出凉气,“赵师傅的日子怎么别扭了?班不是还好好地上着吗?”

    刘师傅掏出酒壶,喝了口,没吭声。

    高怀恩身上前凑,压低嗓门,眉眼挤成一堆,“我听人说,赵……,在替别人当爹?他儿子不是他新生的。他老婆过门时就大了肚子。是不是这么一回事?如果换作是我,早拿刀把那人剁了。还有,那杂种也得剁。”

    刘师傅翻起眼白,“没影的事,你***瞎说什么啊?算了算了,不下了。”刘师傅收起棋盘,走到门口,“高怀恩,做人别做王八蛋。知道了不?”高怀恩嘿嘿干笑。刘师傅摇摇头,雨已住了。天空湿淋淋,残云淡淡,有的像剑,有的像刀,有的像斧头,满空都是形状各异的兵器在飞。这天上啊,都是哪些神仙在打架啊?刘师傅又喝了一口酒,耳边听着“硕鼠硕鼠,无食我黍”,良久,一声长叹。

    “世事如棋,一着争来千古业;

    柔情似水,几时流尽六朝春。”

    这二十二个字,赵根都能把它们正着写反着写倒着写抡起来写了。字不赖。笔法苍劲老厚,墨气淋漓,意在老藤之间。赵根把手指放入嘴里,慢慢地嚼。眼前是一幢二层楼的掩在小巷深处的小旅馆。小巷叫福民巷。要进入它,得先下桥,沿着贴在房屋两边杂木板上的红色箭头东拐西踅上近百米。都是泥路。石头路。石头中间填着煤渣。最窄处仅能让两人并肩而行。再绕过一间臭气冲天的公厕,就能看见它。

    旅馆老板是一个瘦猴似的老男人。整天趴在暗黑色的柜台里,懒懒洋洋地接过钱,懒懒洋洋地递上钥匙。身后是一个玻璃框。左上角写着“开张志庆”,右下角写着牛根生贺。画面是迎客松。太阳在松树的枝干上。单间一晚五块钱,若是通铺,只需二块钱。在这里进出的都是一些面目可疑的人,跑码头卖假虎骨的,来自浙江推销不干胶贴的,戴圆顶白帽新疆的葡萄小贩,以及一些形容猥琐的男子,一些靠身体谋生的姿色平庸的女子。

    他们一前一后进了屋,男人递上五块钱,接过钥匙,拐上柜台上的楼梯。女人跟在后面。在阴暗潮湿的走廊尽头,他们找到房间。男人用钥匙捅开了门。门里有张床,一张桌子,桌子上摆着一个非常破的14寸黑白电视机。旋钮掉了。得用手扳动那根铁钉大小的调频。影像隐隐绰绰,屏幕被嘶嘶响的雪花点覆盖。电视机的旁边是暖瓶。暖瓶上方便是这副对联。赵根没闹明白为什么旅馆的主人要把它贴到房间里。可能是某位旅客贴的。也许当旅馆老板接手这间小旅馆时,它就已经存在。屋里唯一干净的器物是墙壁角的痰盂。秃头男人开了电视。女人在床上坐下,手撑在并不怎么干净的床单上。他们在交谈,因为玻璃,赵根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女人哭了,手捧住脸。秃头男人挨着女人坐下,搂住女人的肩膀。女人把头埋入秃头男人的膝盖。秃头男人的手滑入女人的后背。赵根趴在湿滑的屋脊上默默地看着,看着这个肮脏的散发出一股腥味的房间。妈妈,你不是说不能一错再错么?

    街道凌乱,杂沓交错。一个嚎啕痛哭的孩子奔走于雨后的天空下。

    他摔倒了,爬起来,跌跌撞撞,又摔倒了,再爬起,再跌倒。

    他的左腿老绊倒右腿,他的右腿老绊倒左腿。他不停地摔倒,不停地爬起。他的手脚与脸庞都是污泥、脏水与眼泪。他额头上还有几张被撕碎的湿黏的废纸。他没能再爬起来身,仰卧在马路上凹下去的水坑里,放声大哭。他哭得如此伤心,几乎喘不过气,舌头吐出,两眼红肿,好像有人在勒他的脖子。他用力咳嗽,瘦小的胸膛鼓起瘪下,里面有锤子在打,打了一下,打了两下,瞬间即已敲打过千百下。能安慰他的,或许只有潮湿的雨点,它们舔着他的额头,舔着他的鼻,舔着他的嘴,舔着他每一寸暴露在空气里的皮肤。

    赵根朝孩子伸出手。孩子看都没看他一眼,直挺脖子,冲着长街的尽头,那没有人的地方,声竭力嘶地喊,一遍遍地喊,“**你妈。我要操死你妈哟。”

    这是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一个瘦骨嶙峋的孩子,一个眼里有毒蛇的孩子。赵根默默看着,看了几分钟,扬手给了孩子一个耳光。孩子愣了,哭声小了,断断续续,手握成拳头,目光惊疑不定,“你为什么打我?”

    孩子的嘴在颤抖。

    “你再哭,我就打死你。”赵根盯住孩子通红的眼,认真地说。水坑旁边的马路上有一条被雨水冲得蚯蚓,浑身雪白。在挣扎,在痛苦地嚎叫。不清楚它是怎么来到坚硬冰凉的马路上。赵根踩碎它,踩出一团灰褐色的肉酱。赵根一字一字重复了一遍刚才说过的话,“你再哭,我就打死你。”

    孩子的声音戛然而止。一口痰吐出,吐到赵根脸上。孩子举起了那两只因为营养极度不良皮包骨头的拳头,两边的太阳穴发了狂似地搏动。赵根抹去痰,起身走开。在马路对边的梧桐树下,周落夜撑着一把花布洋伞。赵根望了她一眼。她也望了赵根一眼,迅速把脸转开,并加快了脚步。

    那里有一个新开不久的游戏机厅,嘴唇上生出淡淡髡须的少年在奋力拍打键盘。“杀戮”是这些游戏的主题。游戏以杀人为乐,以杀人最多为荣耀。他们驾驶卡车、轿车、跑车、救护车、起重车、警车甚至快艇和直升机,使用匕首、砍刀、手枪、冲锋枪、狙击枪、手榴弹、火焰喷射器甚至火箭筒,互相碰撞、撕杀,把彼此打爆头,把对手大卸八块,把敌人的脊椎抽出身体。屏幕里溅出的血光映红少年们的脸庞。少年们叼住烟头,疯狂地笑,其中一个会突然把烟头摁灭在手腕上。

    赵根捡起一块石头,朝天空扔去,心里充满无可渲泻的对暴力的渴望。是的,就是暴力。不管是殴打别人,还是被别人殴打。不管是折磨别人,还是被别人折磨。惟有肉体的疼痛,才可让灵魂浮出那暗黑之处,摆脱肉体所带来的无可言说的恐惧与不安。

    那光啊。那耀眼的光。那吞噬一切的光。苦读书 www.kudushu.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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