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苦读书推荐各位书友阅读:落魄少年成长史十五
(苦读书 www.kudushu.org)    阿爷死后,阿黄不饮不食,整天趴在屋前青砖下,偶尔呜呜地叫上几声。几天后,一个货车司机在马路上辗碎了站都站不稳的它。货车司机跳下车,扳开它的嘴,皱着眉头把它扔进后车厢。它将被剥去皮毛,剁碎,加上椒盐、红椒、八角、姜片、党参、北芪等佐料,做成本地一种有名的狗肉汤。

    天气愈发冷了。清晨的屋顶生出凛凛寒霜,至中午时分才渐渐化去。

    “狗肉滚三滚,神仙站不稳。闻到狗肉香,神仙跳过墙。”街头多出一些蹬着载重自行车从郊区赶来的农人,自行车后架上有两个竹篾编的篓筐,一个筐里是已经烧好的狗肉,另一个筐里是一大塑料桶自家酿的谷酒。桌椅是预先租了地方搁着的。傍晚时分,他们摆出桌椅,支起摊拉。路人围上来,嗅嗅狗肉的味道,数数口袋里的钱,要了一块狗肉,打包带走。也有直接吩咐他们片成小块,再要一碗老酒,当街坐下,一边呷酒一边嚼肉,吃得满头大汗。这算是穷人的吃法。富人或穿制服的人的吃法就讲究了。一定是在什么聚德楼明月馆。店门口的案板上放着用稻草烤得金黄的狗的半边身子。他们用牙签剔牙,三三二二进了屋,一定得是黄狗。实在没货,黑狗也能凑乎。花狗、白狗,是绝对不吃的。那黏牙齿。若拿花狗充黄狗卖,这些人会当场把狗肉摔店老板脸上。黄狗还不能太大或太小,以十公斤左右为宜,此时肉质最是细嫩。宰狗亦有说法,得以木棒敲击狗鼻,使之倒地,然后趁其昏迷时放血刮毛,再用干稻草烧尽细微狗毛。用铁棍打爆其天灵盖,那会让狗肉有土腥味。这狗肉也就等而下次。然后燎尽毛根,开膛取出五脏,腹腔是不冲洗的,以求风味鲜美。剁狗肉时,更要刀刀均匀,块块见皮。“今冬狗肉补,明春打老虎”。不过,小孩子不大让吃狗肉。说是狗肉性燥,吃了晚上会睡不着觉。狗肉虽补五劳七伤,却也宜肾壮阳。或许正因为狗肉的这点功能,那些大人嚼起狗肉来才那么带劲。

    赵根不吃狗肉。小时候看过别人杀过一次狗后,就不再吃了。家里也没有几次吃狗肉的机会。倒是学校高年级的同学会去附近村落里用麻袋套狗。几个学生,放风的放风,拿棍子的拿棍子,牵口袋的牵口袋,扯绳子的扯绳子。一般是先来软的。往地上扔骨头,等狗凑来嗅时,用绳子套住狗脖子,往树边跑。树上早爬有一个少年,接过绳头,哧溜下滑下树,狗便吊在半空,再用麻袋装上。人人拿起木棍,横扫直劈,把这狗消灭于无声无息中。也有特别胆大的学生,朝狗走去,双手高举头顶,反手握紧棍子,拖于脑后。狗没看见棍子,以为危险不大,好奇地看。这棍子便带起风声劈下。得劈腰,一棍子下去,狗腰其中而折。若劈别处,狗会呦呦逃窜。还有嫌这两者技术含量太高的,偷来滴滴畏等剧毒农药,裹在肉包子里,往狗面前一扔,隔几分钟,万事大吉。

    山坡下有流动的水。几条狗在悄无声息地移动。赵根注视着坡上那几条在火车铁轮下晃动的钢轨。上面没有了蜻蜓、蝴蝶,也不见拎着衣桶疾步行过的洗衣妇人。钢轨与水呈现出一种暗灰色的光。这暗灰里又藏着迟早要显露出的汹涌澎湃的黑。狗在狺,远远近近,吠声在空中飘来荡去,与梦一样。火车辗过钢轨时溅起火花,一声长另一声更长,与狗吠声互相应和。

    阿爷到底想说什么?赵根捏住拳头,望着在夕阳下渐渐发光的县城。脚下的草被风吹得伏向地面,颜色枯黄。在山的那边,是埋葬阿爷的地方。那里有宽大的岩石。到了春天,岩石上会生出一片深褐色的苔藓。阿爷的坟在岩石下。坟边有一株叫不出名字的树,很高,很大,虽然是初冬,叶子还是墨色绿的,像瀑布垂落。阿爷躺在褚红色的土壤里,会慢慢地变成土地的一部分。大家说阿爷是好福气,是喜丧,得在额头绑红带子,可惜没人来系这根带子。阿爷是被工会出面葬的。一群赵根从来没见过的人。他们好像是从土里跳出来的。说说笑笑,请了一班吹鼓手把阿爷抬进棺材。丧事办得风光。还在酒店里办了宴席。还吃了狗肉。这样排场的宴席很少见。所有的邻居都有份参加,且不必包份子钱。大家吃得嘴角流油,大声感慨。阿爷攒了不少钱,藏在床铺底下的棉絮里。幸好找出来了,是一个尖嘴瘦削的女人找出来的。她说,“老头这平时样省,退休工资那么多,不可能没点钱嘛。”

    幸亏找出来了。工会里来的人说,要不一把火烧了,那真是太可惜了。不过,这钱也不好给谁,就一文不少地全花了吧。若有谁肯替阿爷穿孝服,系那根红带子,就给谁五百块钱。邻居们还没有反应过来,女人从身后变戏法一样变出她儿子,再麻利地从口袋里掏出红绳,给那个嘴里嚼着肉筷子上挟着肉眼睛还瞪着肉的小孩系上。大家都笑了。工会里来的那几个穿三截头皮鞋的人笑得尤其开心,说小畜生真是饿死鬼投胎。

    阿爷出殡那天,赵根去参加了。手里拿着一朵小纸花。高低不平的丘陵因为冬日显得格外清瘦。人们三三两两地走在棺材后头,心不在焉地扛着花圈,说着家长里短的话,偶尔才谈及一下这个他们眼里行为古怪的老头,对他的某些习癖表示不解,对他如何拖着一条残腿过了一年又一年表示不解,对他为什么没有摔瓦盆的子孙表示不解。问的人问得漫不经心。答的人往往哦一声。人们对这个无疾而终的孤寡老者失去了兴趣。他们没与往日一样打破砂锅问到底。队伍拖得很长,不时有人中途离开。头戴红绳子的孩子的鞋带老松,磕磕绊绊地走,走上一段路,扔开手中的哭丧棒,弯下腰去系鞋带。没有人哭。放鞭炮的人扔了一会儿鞭炮与纸钱,不再扔了,背着双手看路两边的树木、溪流、田地、石头。唢呐手表现出极高的敬业精神,吹得一丝不苟。那是一座挤着很多坟的山。一个一个土包紧紧地贴在大地上。几座坟头有被祭扫过的痕迹。坟前插着香烛,地上有没燃尽的纸钱。阿爷是有福的。工会来的人吩咐人们放下花圈,说,“要不是组织上的关心,要是在解放前,这样的绝后户准得被一席破竹篾卷起扔到山沟里喂畜生。社会主义好啊。”

    工会来的人笑眯眯,去摸那个为阿爷戴孝的孩子的头。孩子扯下头上的红绳子,去看被捆在棺材上的那只足有两斤重的毛发鲜艳的大公鸡,咽下口水。工会里来的人呵呵地笑,又说了一会儿天气,等棺材入了土,叫人杀了公鸡,把酒水、果品摆了,再烧了一叠纸钱与一堆锡纸扎的金银锭,就说散了吧,散了吧。

    工会来的人向着四面八方挥着手。

    赵根不知为何,想哭。人们依言散开了。赵根跟在母亲的身后,看着母亲的背影,眼泪悄悄滚下。

    风吹得急。星星点点的灯火撕开夜色,撕出无数个淌着血的伤口。县城里飘出浓郁的狗肉香。人们猜拳饮酒,为着所剩不多的时光干杯。

    夜晚过去了。到天亮的时候,雪落下来,一团一团,像被扯碎了的烂棉絮,夹着烟霭和忙碌的气色,让人的心脏缩紧。天空发出呜呜的吼叫,几乎贴住地面。房屋、石头、墙垣、丘垄、树枝……覆盖起薄薄一层像盐的东西。定睛看去,又不在了。风抹掉了它们。是寒风。割在脸上比刀割还疼。寒风像一个坏脾气的孩子,打出尖厉的唿哨,不断扬起地上的尘土与碎石,并把它们塞入那些在风雪中前进的人的脖子里。人们倾斜了身子。在寒风中的雪像玻璃碎屑一样坚硬。一些上学的孩子不得不停下脚步,躲在风不是那么大的狭角拐弯处哭出声。赵根用书包挡在面前,艰难地往学校走去。

    等快靠近山坡上的铁轨时,人简直要被风刮上半空。万物弯折、蜷缩、颤抖、惨呼。都知道风是空气的流动。都知道空气让人得以呼吸。可现在,风像一只巨大冰冷的捂着嘴的手,让人要窒息。像拳头一样要打掉牙齿的风。像火车一样要撞瘪胸脯的风。

    赵根在山坡的一个凹处蹲下身。北风呼啸,旋转,不停地向上,突然下落,石头般落在地上,发出巨大的撞击声。路两边的树枝剧烈摇曳,似乎要挣脱树干。树干时不时把弯曲的身子贴向地面。

    赵根揉去进入眼里的碎土,心头一惊。周落夜撑着把伞,低头自山坡下的折角转出,脚步踉跄,往前走三步,往后退两步,小小的身子与那树一样。赵根情不自禁地喊出声,“喂,来这里”。周落夜扬起脸。因为分心,风立刻折断她手中的伞骨,伞面向后翻转。周落夜尖叫,抓住伞把的手不肯放松,脚尖已经虚浮。赵根蹿过去,跳起脚去抓伞。一股怪风兜头扑来,两人摔作一团,这伞在空中连翻几个跟斗,向着一边落下。“我的伞。”周落夜喊。

    赵根眼急手快抓住了那把伞。伞已不成了样子。

    “你赔我伞。”周落夜在凹处坐下,喘着粗气,瞪着赵根。

    “你说什么?”赵根耳朵里满是呼呼风声。

    “我不要了。”周落夜把伞一扔。幸好伞面已收,没被风卷走。赵根总算明白了周落夜说什么,“不就折了几根伞骨吗?伞面又没裂。修一下就可以。”

    周落夜眼里瞪出泪水,一个巴掌打在赵根脸上。

    打人的人疼。被打的人也疼。周落夜晃手。赵根捂脸,“你干吗打我?”

    “我乐意。你管得着吗?”

    赵根哭笑不得,心头一叹,不再多说什么。两人一起沉默。渐渐,风小了少许。赵根理顺伞面,递给周落夜,“你要不要?”周落夜接过伞抬腿前走。赵根赶紧跟上。跨过铁轨时,赵根心头一热,脱口而出,“还记得我们过去拉着手在钢轨上走吗?”

    周落夜背影一颤,没回头,步伐更快了。

    “你为什么不理我?”赵根跟在后面喊。

    “我为什么要理你?”周落夜停下脚。

    赵根结结巴巴。周落夜加快脚步。赵根赶上前去拽她书包。周落夜回身掷出手中的伞。伞尖刺过赵根的脸。血淌出来,竟然不疼。周落夜愣了。赵根摸脸,血是冷的,里面好像有冰碴子,“我们像以前那样做朋友,好吗?”

    “不好。”周落夜哇一声哭开了,拔腿飞奔。苦读书 www.kudushu.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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