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苦读书推荐各位书友阅读:落魄少年成长史十九
(苦读书 www.kudushu.org)    赵根坐在屋前。不远处有孩子拍击巴掌的声音。孩子们有着清脆的童音。

    “过年过年,菩萨要脸,要肉吃、要油吃,还要香火烧几天。油一筐,肉一筐,菩萨嗅到香,爬上缸,跳进筐,吃油吃肉两头忙……”

    两根棍子竖在篱笆间。门杠上也有两根斜斜的棍子。四根棍子撑起一块厚重的帆布。帆布中间吊着一盏白炽灯泡。蚊蚋爬满这个在黑夜里迸发出热量的球体。春天早晨的阳光是一滴墨水,染红一小块天空。赵根的眼睛又肿又胀。湿润的空气里有淡淡的鞭炮味。过小年了。一只麻雀立在飞起来的檐角上,一声声地叫,叫得凄惶。现在赵国雄与李桂芝都用不着它了。赵根头上戴着粗麻条扎白布制成的孝帽,身上的麻衣麻裤也不知道有几人穿过,白里泛黄,衣襟下摆处有几点洗不净的污渍。腰间扎一根麻绳。脚下穿后帮封口的麻布草鞋,左臂缠黑纱。空地中央有两副杉木棺材,油漆未干透,味道呛人,一望即知不是出自油漆匠之手。做工也粗糙,盖板与底棺间有老大一条缝隙。这种棺材埋在土里不出两年会被虫蛀掉。但现在显然没人在意这事。

    灵柩搁在几把长条凳椅上。椅边两端各有一盏冒着青白火苗的油灯,共八盏。棺材前方有一个写着大大“奠”字的祭幛。祭幛前摆着从厨房里搬出的八仙木桌。跛掉的桌腿下垫着几块青砖。桌前有几叠黄纸,一个脸盆。脸盆里盛满纸灰。当初赵根与爸妈就坐在这张桌子边吃饭。现在桌子上面摆满东西。几色水果、几盘猪肉,一只公鸡,还有香炉。香炉边有两盏手臂粗的白烛。火焰在晨曦里幽蓝,像一只幽蓝的里面盛满绝望与悲伤的眼睛。烛后搁着木牌与瓷像。赵国雄的名字出现在左边木牌上,容貌出现在左边瓷像里。李桂芝的名字在右边木牌上,容貌出现在右边瓷像里。赵国雄真英俊。李桂芝也漂亮。

    墙壁根下那排大瓮上有几个被夜露浸湿了的花圈,墨汁在写着“音容宛在”等字样藏青色的挽联上慢慢洇濡,并往下滴。一个瓮的底部被人撞坏,流出黏黏的黄水。这要是李桂芝见了,一定要心疼坏了,一定会把这些人全赶走。不过,李桂芝再也看不见了。赵根把目光转向左边的棺材。赵国雄也不会看见的。在赵根抄小路跑向火车站时,赵国雄也跑在奔向县中医院的路上。一辆卡车撞飞了他。父亲棺木右下方有一行歪歪扭扭用小刀刻出来的字——祝强到此一游。这应该是淘气孩子的恶作剧。棺材是赵根的姑姑临时请人打的。几天时间能打出两副棺材,还算是有本事的木匠。也许这个叫祝强的人是木匠的孩子。也许不是。

    姑姑现在就在里屋窗户边站着,身子瘦高,眼梢上有一块老大的疤,这是赵根幼时干坏事留下的痕迹。赵根用橡皮弓裹细石头射自家的玻璃。玻璃碎了,掉下一块,差点插瞎姑姑的眼。赵国雄拖住赵根往死里打,最后还是姑姑才劝住。姑姑在擦腮边的泪水,脸色青白,脸上贴着几缕湿黏的零乱的灰发。赵根有几年没看到姑姑,但知道姑姑住在城北那一片杂乱无章的棚户区里。不知道赵国雄与他的妹妹发生了什么事,两家早已不再来往。现在,姑姑来了。姑父也来了。姑父坐在靠门边的藤椅上,脸色阴沉。脖子缩着,颈里尽是皱蜷的皮肉。姑父是县搬运站工人,腿粗,而且短,脚上套圆口老式布鞋,手特别大,蒲扇一样。姑父手里夹根烟,一口口吸。姑父身边有几个吹鼓手,老老少少,或胖或瘦,多半蹲在地上。他们见惯场面,有的拿香烟吸,有的拿手指甲剔牙齿,有的漫不经心地掏着耳朵。

    姑姑对面的二个男人,赵根认了许久,才依稀记得这是大舅与二舅。他们从乡里赶来。那里是李桂芝的娘家。赵根小时候去过,那时,二舅最喜欢把赵根扛在肩膀上骑大马。不过,现在,二舅看都不看他一眼,嘴边挂起一丝冷笑,手握成拳头。大舅眼里布满血丝,胸口露出黑毛,衣襟敞着,对姑姑怒目而向。

    大家或许都已吵累,此刻屋子里只有大舅与二舅的妈一个人在鬼哭狼嚎。这是一个形容枯槁的老妪,五官单独瞧,并不难看,组合在一起,就呈出凶相。赵根应该叫她姥姥。不过赵根打小也没叫过一句。瘦小干瘪的老女人叉腿坐在地上,右手高举菜刀,一边奋力剁洗衣板,一边骂,肺活量让歌唱家也自形惭愧,干嚎几声过后,有板有眼,一咏一叹,极富音律之美。只是这声音传入耳中,五脏六腑里,便似针尖扎过,无一处耸立;三万六千个毛孔,更像涂过一层沥青,无一个毛孔不难受,让人就恨不得想一头撞死算了。

    赵根的脑袋里已装满他们吐出的痰。他们都试图把赵根领到自己名下。赵根知道这是因为父母留下的这间房,也许还有点钱。但父母房间早被翻了底朝天,五斗橱与大衣柜的锁不晓得被谁撬开了。印刷厂的那位吴光良主任,代表组织昨天来到赵根家,看看此情此景,说了声造孽,没敢进正屋,在灵前鞠了一个躬,摇头走掉。有经验的老人说,看这两拨人的架势,十有八、九要打起来。

    姑姑骂,“不要脸,人死了,就赶过来抢东西。”

    大舅跳起脚说,“做人不要昧良心。你已拿了工商所给的四千块‘命钱’,还居然有脸想霸占房子。那钱还是我姐拿命换的。”

    姑姑说,“钱办丧葬已花了三成,还要留给赵根念书。”

    二舅嗤嗤冷笑,“这样的杉木棺材也要一千二?”

    姑姑说,“我记了明细。你们一项项去查。若我贪了一厘钱,我姓赵的不得好死。”

    大舅身后一个颧骨高耸的女人应道,“当然是不得好死,都滚车轮底下了。”大舅反手甩去一记耳光,“闭嘴。你不开口,没人当你哑巴。”

    那是大舅母。赵根干涸的眼窝里已流不出泪水。赵根抓住袖口的一只棕黄色的蚂蚁,是家蚁,个头小点的叫工蚁,个头大点的叫兵蚁。赵根在书里看到的。赵根撸撸鼻子,伸手用鼻涕黏起蚂蚁,把蚂蚁放进身边喝水的玻璃瓶内。蚂蚁在空瓶内惊慌失措东奔西走。也有几只蚂蚁不惊慌失措不东奔西走,只是绝望地用触角敲打瓶壁,试图向外传递讯息。

    姑姑说,“是啊。这是我们姓赵的人的家事。请你们滚出去。”

    姥姥停止哭嚎,啪一下扔掉刀,从地上一跃而起,去撕姑姑的嘴,说,“烂货,当年送上门让人搞,四里八乡出大名,我们那里的人都晓得。赵根若跟着你,以后甭想有脸做人。”姑父变了脸色,扔掉香烟。二舅挡在门口喝道,“你***想干吗?”姑父咽下唾沫。姑父身后用指甲剔牙齿的猥琐汉子随口答道,“干你妈。”二舅掐住姑父喉咙,下腹已挨了一脚。猥琐汉子高声叫道,“操,你们几个乡下人还敢在这儿撒野?老子捏掉你的卵蛋。”大舅怒吼,退后,抄起地上的菜刀,“来啊,进来啊,我一刀劈死你。”姥姥扯落姑姑的几绺头发,瘪嘴里挤出猫一样呜呜的尖腔。姥姥并未讨到好,脸颊上出现几条血痕。大舅母左右看看,屏住气息,身子颤颤往后缩。姑姑与姥姥两人滚成一团。年已六旬的姥姥毕竟体衰,很快被姑姑压在身下,嗓门愈发尖利,“看哪,破鞋的裤腰带啊。看哪,这个不要脸的见人就脱裤子的骚货啦。”

    姥姥不知何时拽断了姑姑的裤带。姑姑一拳头打下。姥姥嘴里吐出一颗带血的牙齿。二舅暴喝,飞脚踹去。姑姑仆倒,露出后背腰间一块白花花的肉。姑父夺下身后男人肩上搭着的湿毛巾,在手腕处缠过几匝,朝大舅扑去。大舅劈刀。姑父挡住,反拧,大舅跪下一条腿。姑父提起膝盖在大舅脸上开了杂货铺。猥琐汉子与那几个显然是姑父找来的吹鼓手已把二舅牢牢按住,一边放肆地笑,一边用沾满泥巴的鞋底在二舅脸上蹭。姥姥还在做最后抵抗,声竭力嘶,在地上滚来滚去。姑姑已爬起身,左一脚,右一脚,狠狠地踢,眼梢的疤剧烈跳动,“老逼壳。滚回乡下去。别在这里装逼。”

    大舅母双手抱头凄厉地叫,“打死人了。”

    姑姑赶过去,扬手一记大嘴巴,厉声叫道,“信不信老娘把你卖到窑子里去?”

    赵根又逮到一只蚂蚁,这是块头不小的兵蚁。赵根想起周落夜的那本讲述蚂蚁故事的事。蚂蚁是所有动物中最爱寻衅和最好战的物种。赵根嘴角浮起一丝诡异的笑容,把这只腰长嘴大的蚂蚁塞入嘴里,用牙齿咬碎。书上还说,蚂蚁富含高蛋白,且不生病,极可能成为未来人类的食物。不过,蚂蚁并不好吃,苦,还涩,舌尖发麻。赵根把这团唾液咽入肚子。周落夜现在上海干什么呢?厨房门口已聚集起好奇的街坊。他们没进来,怕惹麻烦。这些天,赵根家简直成了戏班子,就差有人敲起锣鼓在门口卖票。

    终于打起来了。有人长长吁出一口气。赵根没抬头,咬住牙关,抿紧薄唇。苦读书 www.kudushu.org

如果您中途有事离开,请按CTRL+D键保存当前页面至收藏夹,以便以后接着观看!

上一页 | 落魄少年成长史 | 下一页 | 加入书签 | 推荐本书 | 返回书页

如果您喜欢,请点击这里把《落魄少年成长史》加入书架,方便以后阅读落魄少年成长史最新章节更新连载
如果你对《落魄少年成长史》有什么建议或者评论,请 点击这里 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