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苦读书推荐各位书友阅读:落魄少年成长史十八
(苦读书 www.kudushu.org)    太阳出来了,是白色的小圆圈,比寒夜里的月亮还凉。因为凛凛春寒,雪未化尽。地上犹积满污水。淘气的孩子跑过街道两边的梧桐树下时,挥舞手上的木棍,往仍残余少许雪粒的枝丫上猛力一敲。雪簌簌落下。在树下走过的大人赶紧去拍掉进脖子里的雪粒,边拍边骂,骂阎王打的、没爷娘教的、生儿子没屁眼的。用的是乡音,这就非常好听。每句话的最后一个发音都往上抛,像用芦苇管沾肥皂水吹出来的泡泡,像鸟儿在枝头嬉闹时的鸣叫。顽孩们更加兴奋,纵身用木棍敲断屋檐下挂起的冰棱,脱去开缝的毛线手套,急忙忙把冰棱握入通红的小手掌,瞄准行动最迟缓体态最臃肿咒骂声最恶毒的人扔去。就有人喊,“这个伢崽是张家最小的崽。”于是,张家最小的崽仿佛《封神演义》里被破了隐身法术的士兵,顿时慌成一团,跳着,拐过潮湿的街角,消失在一堆低矮杂乱的房屋后面。

    这是一九八、九年的春天,赵根十四岁了,刚结束初三上学期的课程。在已过去的二年,发生了很多事。赵国雄卖掉三轮车,七凑八拼在火车站租下了一个七平方米大的小商铺卖起日用百货。李桂芝也下了岗。棉纺厂彻底倒闭。秃头男人在厂子倒闭之前,调回上海,也带走了周落夜。

    棉纺厂倒闭后,李桂芝自杀过。赵根半夜里被厨房里的响声惊动,在门缝里看见爸妈厮打在一块。赵根吓坏了,舌头掉进肚子里。李桂芝手拿菜刀往脖子上抹。赵国雄拼命去夺,手掌被刃口割出血,夺了几次,没夺下,扑通跪下,直挺挺不再动。李桂芝手中的刀滑在地上,掉出几粒寒冷的火星。李桂芝瘫软下来,背靠墙,眼神茫然,喃喃说道,“我对不起你。你让我走吧。”

    赵根没法闭眼,傻傻地看着。赵国雄的脸庞扭曲得吓人,头越垂越低,手颤得厉害。赵国雄啥话也没说。第二天,赵国雄手上多出一圈绷带。李桂芝红肿双眼走出屋子。过了段日子,李桂芝在家里沤起腌菜,每天早上装满两大铁桶,挑去农贸市场叫卖。腌菜黄澄澄,嚼起来非常爽口。是自留地里长的白菜、雪里蕻、萝卜叶。自留地是赵国雄在河边垦出来的。每到星期天,赵根挑起竹篾簸箕走上几里路,把蔬菜砍倒,铺在河两岸的草地上。等太阳晒蔫它们,一颗颗洗净,一担担挑回家。一天得走好几趟,腰都直不起来。李桂芝把这些垂头丧气的蔬菜整齐地搁入大木盆,撒上粗盐、姜末。木盆有赵根的个子高,直径两米。赵国雄请木匠做的,没用一根钉子,竹钉为榫,竹篾为箍,特结实。李桂芝一直忙碌到天空出现蓝色的星星,瞅瞅在旁边打下手的赵根,反手捶捶背,捡几颗白菜走进厨房。赵根赶紧跟去灶间烧火。窗外的赵国雄始终沉默,伛肩、偻背、驼腰,一瘸一拐,搬来滴水的木板与几块非常重的大石头,把它们压在蔬菜上面。青色的汁液从木板底下一点点溢出。赵根有时想,这些蔬菜会痛吗?过了一些日子,盆里沤出酸味,李桂芝掀开木板,把已变色的蔬菜一层压一层,紧紧塞入沿墙壁一溜摆开的窄口大瓮。这活特累人。每压一层,得用木槌捣一遍,手背血管要从皮肤里整根跳出。赵根看着这排大瓮,老情不自禁想起司马光砸缸的故事。

    还是小时候快活啊。可以在河里逮鱼。掀起滑腻生满水草的石板,用两根指头捏住从石底下惊慌窜出的透明小虾,放入嘴里嚼,满口都鲜。偶尔还有几只指甲盖大小的螃蟹,捉回去,用瓶子养,看它们用大钳绝望地敲击它们所不能理解的透明的瓶壁。或者爬上火车站旁边的山坡,在草木丛寻找毛栗、小竹笋、各种颜色的浆果,使劲嚼,嚼得嘴唇赤橙黄绿。玩累了,在山坡上躺下。看火车,看火车是怎样出现,又如何消失。一辆辆火车如上帝手中的玩具。

    赵根闷闷地走在放学路上。百货商店里的售货员蜷缩在宽大的木柜台后,围住火盆,眼瞅门外晕暗冰凉的天色,眼里都是幸福。偶尔歪过颈,交谈几句。通红的木炭在炉盆里毕毕剥剥,发出好闻的味道。赵根吸吸鼻子,往商店里探头探脑,没敢进。这些售货员的眼睛里装了雷达。又或者说,他们因为天天与钱打交道,所以只需要嗅一嗅,便能嗅得出赵根裤兜里一毛钱也没有。赵根不无眼馋地瞥瞥屋内这些热乎乎的人。在柜台后靠门的角落处立着一个足有半人高装满木炭的大竹篓。这些木炭真大,要很多钱买。只有公家与“万元户”才用得起。赵根家没火盆,有两个汤碗大小的火笼。火笼最底下铺陈年锯屑,上面再盖灶膛内烧柴剩下的余火与灰烬。赵根常被呛得涕泪交流。

    赵根脖子上挂着背带已露出筋线的黄书包,双手塞入裤兜里。裤脚已被改小,仍然大。赵根拿根橡皮圈缠在上面,这样,冷风溜不进裤管,但还是冷。不过,令赵根高兴的是,不管有多么冷,他的手与脚从不生冻疮。赵根拐入花巷。可能因为青石过于光滑,冷风卷起雪渣子冲出巷口的速度让人害怕。赵根举起黄书包挡住脸,脊背紧贴着墙壁。从花巷到农贸市场是近路,若走红旗大道,得绕好大一个圈子。冰凉的毛茸茸的风从脖颈里蹿入,手脚很快发了麻。赵根吸吸鼻子。风把鼻涕的碎末子抹在脸上。赵根去搓自己的脸,搓得疼,比父亲甩下的巴掌还疼。

    赵根的目光往花巷四十二号那扇紧闭的黑漆大门扫了一眼。门上已无铜环,只余两个黑兀兀的门钉。赵根的同桌胡丽住这里。大门里有好几户人家。常打架。门里时不时飞出断腿的藤椅、摔得面目全非的脸盆。但胡丽家从不吃亏。胡丽有三个虎背熊腰的哥哥。没人敢在学校欺负胡丽,虽然她的学习成绩并不好,还比赵根要大两岁。班上坐他后排,走路比螃蟹还拽的县计委唐主任的小儿子唐端,因为给胡丽写了一封情书,曾被胡丽的二哥打得鼻青眼肿。胡丽的二哥叫胡勇,在县里的火车站做事。据说是练过功夫的。大冷天,只穿一件白衫,手腕处有一个模糊的被烟头烫过的“忍”字。连盘踞在火车站以敲诈旅客的站前帮的小流氓都怵他,见面递根烟过去,恭敬地喊声胡哥。赵国雄在火车上开店卖东西,几个小流氓来敲诈,今天说来讨包烟抽,明天说要弄几包葵花籽嗑嗑。赵根在一边见了,是敢怒不敢言。也不知道怎么的,胡勇就来出面了,也许是那天他心情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许是因为胡丽说了什么的原因,总之,他上前喝斥几声,就再没小流氓来找荏。

    胡勇确实威风。邻县民风素悍,乡人往往一言不合即锄头相向。县城交界处的两个村庄为山岭的归属权发生争执,一场械斗,这边村子打不过,几人头破血流,几人断了手臂,即往村里退去。邻乡人凶猛,且不依不饶,乘胜追击。械斗本是男人之事,有妇人见父子兄弟被打得凄惨,也抄家伙上,被扁担锄头劈倒在地。据说,胡勇其时正与乡派出所的警察朋友在山间行猎。撞上这等事情,警察自不能置身事外,上前劝阻。那警察顶替父亲职位上来,生得瘦小,哪被他们看在眼里,被人一搡,跌入山边水洼。胡勇不肯了,扣响鸟铳,把对面村庄挑头汉子那张大脸打成麻花,再从腰间拔了一把原本用在林间开路的刀,砍断几根指过来的鸟铳,刀身一荡,见了血,一个人再窜起跳落,连踹带砍放倒几个,呼喝一声,你们敢打警察,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一场械斗即告平息。事后那警察因制止这场恶性械斗事件还立了功,在县城最好的聚客来饭店请胡勇吃狗肉。胡勇的神勇之举一时被渲染得无以无加,风头一时无二。

    赵根见过那刀,长约尺半,角铁磨成,通体黝黑,惟刃口一道比针还雪亮的线。

    赵根喜欢刀,非常喜欢。它的曲线和形状能让人无限遐想,拎一把刀在手上,在大街上慢慢走,哪怕侏儒也能走出八面威风,就像是武侠小说里面的那些江湖英雄。而刀的锋利、硬度,还能所带来莫明其妙的快感。不仅仅是快感。看着一块木头在刀下粉碎,好像还能模模糊糊地感觉到某种不可言说的意义。巷子深处有几家铁匠铺,赵根每次经过时,都要蹲下来看上许久。铁匠铺里的铁要被打造成各种农具,看着一块通红的铁慢慢弯成一把锄头,而不是一把刀,赵根真恨不得一把从铁匠手里抢过大铁锤,可终究是不敢。铁匠们的汗水能把黝黑的泥土砸得叭叭直响。

    赵根眼馋上了胡勇的刀,就呆呆地看。

    胡勇就来拍他的头。赵根这还是第一次被人拍头而不感到恼怒。

    书上说,刀是十八般兵器之首,上可悬于庙堂东门,下可至百姓厨厅案板,人出世以来,自剪断脐带的那柄剪刀开始,刀与人的关系便如水与人,切菜、裁衣、剪布、理发、修鬓、理甲、分肉、剖鱼、砍柴、收割……而关老爷所执青龙偃月刀是为刀中之王,又名冷艳锯,长九尺五寸,重八十二斤,刀身蟠龙吞月。相传,其出世时,风起云涌,空中滴下1780滴青龙血。故有青龙偃月刀要杀1780人之说。或正因为此,尽管刀是平民之物,但人们总会情不自禁联想起惨烈、凶悍、野蛮、刚猛等词,把尊贵王候的气质给了剑。

    赵根背得流畅,胡勇笑得大声。过了几天,赵根路上碰见扛着汽枪去打鸟的胡勇。胡勇说,去不去。

    赵根说,去。

    后来,胡勇还用自行车的链子给赵根做了一把火药枪。一扣扳机,枪口冒出一大堆非常好闻的火柴的硫璜香味。赵根喜欢他,但胡勇后来却被一伙罗汉乱刀砍死了。据说是为了一个姑娘的爱情。那是在火车站前,赵根找到几枚硬币大小的褐黄色的血迹。砍死胡勇的人,赵根也见到了,在县影剧院空地前的公审大会上。一个很英俊的年轻人,头发略卷,脸容稍黑,瘦,就十七八岁,在台阶上站不直,还得靠站在他身后的士兵拎住。赵根听人说,这个行枪要被枪毙的年轻人是替死鬼。他是那个与胡勇争女人的罗汉的朋友。而且真正致胡勇死地劈断腿动脉的那一刀也是罗汉砍的。不过,那罗汉的父亲是县里的领导。所以,罗汉算从犯,只判了几年。不过,赵根并不恨这个罗汉。他父亲既然做了官,他就天生就拥有这种权利。

    胡勇死后,胡丽在学校里的地位反而更为尊荣。原来还敢骚扰她的男生一个个屏声静息。常有女生从家里搬来各种好吃的偷偷地放在她抽屉里,她看也不看一眼。每天安静地坐着,看着黑板,看着窗外。一个人上学一个人下课。就好像并不存在。她常让赵根想起周落夜,她们是这样的不同,一个就像是一张素净的可以抹掉腮边眼泪的手帕,另一个则像是在手帕上缝出斑斓图案的尖针。

    云层厚而低垂,似要塌下来的破墙。远方阴沉沉的天空已不堪寒意,躲入溟溟群山深处。脚下钉补丁的黄胶鞋咯吱咯吱响。赵根走出花巷,回头看了眼胡丽的家,手里握紧一块薄薄的冰渣。冰逐渐消失,手心微微刺疼。风在屋顶响,咔嚓咔嚓,像刀尖划过。几只不怕冷的野猫从被冻结实了的垃圾堆跃上墙头,目光幽幽,注视着这些在屋顶下生活衣衫褴褛的人们。赵根来到母亲的摊位。李桂芝不在。地上有一滩暗红色的血迹。因为冷,血已结起一层薄冰。赵根踩碎它,捏住鼻孔里淌下的清亮鼻涕,撸在衣袖上,疑惑地望向四周几张青紫色的脸庞。

    卖白菜的余叔努起嘴胡子拉荏眉头紧锁。卖豆芽的陈姨用已绽出乌黑里子脏得发亮的棉袄严严实实地裹住身体,双手卷在袖筒里,甚至没理会在摊位前翻拣豆芽面容憔悴的中年妇女,眼睛大大地瞪向前方。卖鱼的长发青年坐在水盆边聚精会神地看盆里的几尾鲫鱼,就与石头一样。唯一略显示出点生气的是戴油腻袖套卖肉的瘦子。他在磨那把永远磨不完刃口寒光闪闪的刀。头低着。单调的磨刀声充斥阴暗潮湿的市场,让人心惊肉跳。赵根来前,他们还在交谈。赵根一进来,他们不约而同闭上嘴。赵根没觉察他们为何未与往日一般热情招呼自己,喊了余叔,喊了陈姨,脸朝向一位老得像丝瓜瓤的老人,“陈爷,我妈呢?”

    蜷缩在装满芋头的菜箩后面叫陈爷的老人,满脸鱼网纹,牙齿差不多脱落光,探头吸口气,瘪下去的腮帮子鼓起来,“你妈与工商所的人打架。头撞水泥墩子上。你看,地上是你妈的血,不是鱼血。”老人指指赵根的脚下,眼珠灰白,“你妈说今天没卖出多少钱,要缓缓这个月的管理费。所里的人不肯,讲不能坏规矩。”老人说到这里,似乎被自己嘴巴里讲的话吓了一跳,头迅速往脖子里缩去,手摸摸这个芋头,摸摸那个芋头。赵根注视老人只剩下皮与骨头的手,怀疑自己听错了,看看陈爷。陈爷脸颈手臂全是打褶的老皮。陈爷缩回菜箩后。赵根望向胸膛厚实的余叔。余叔嘴唇向前突,牙床是肉褐黄色的,下颌极轻微地往下点点。赵根再望卖肉的瘦子。瘦子闷哼一声,啪,把刀甩向案板。赵根呆呆地再把头转向陈姨。陈姨扭开脸。赵根吐出一口痰,想说话,舌头僵住,心脏嘣一声,眼前发起黑,木头般愣愣地戳在地上,只觉得浑身骨骼都如同自己刚才手掌里的那块薄冰,被某种东西一节节捏碎。脸色瞬间泛白,上下牙齿咯噔噔响。“你妈被送到县中医院抢救去了。可怜的伢崽。快回家叫你爸吧。就刚才的事。”老人后面一个瘦小干瘪用毛巾裹头的女人幽幽叹道。

    赵根的牙齿咬破了嘴唇,血轻轻渗出,这让他的样子看上去非常古怪。一种奇怪的东西在他体内呼啸,让他透不过气来。赵根眼珠子向上翻,眼里白多黑少,转过身,开始跑,跑得飞快。在农贸市场边的石桥上,风搡倒他,并从他脖子上拽下黄书包,扔进洁白透明的河。水面溅起涟漪。桥下臀部肥大的洗衣妇人仰起脸,看了看桥上摔倒的孩子,骂了声短命崽,从冰凉刺骨的溪水里捞起衣裳,放在石头上,用木棰使劲敲打。赵根歪歪扭扭地挣起身,继续跑。边跑边摔,越跑越快,跑过井字街,冲出鱼尾巴巷,沿河边一条陡峭小路,翻过一个个高的或矮的山坡,朝火车站奔去。

    没人知道这个叫赵根的孩子原来可以跑得这么快。就没有谁见过比他跑得更快的孩子。人们就恍惚看见了一阵风、一道闪电、一声惊雷、一匹受了惊的马、一条发了疯的狗。对的,就是狗。当一个被撞倒的中年男人试图抓住这个失魂落魄满脸泪痕鼻青眼肿的孩子时,赵根一口叼住他的手腕,并狠狠地咬下去。中年男人松开手。当赵根的身影消失在拐弯处、墙壁后、山坡下,人们才听见一个断断续续的尖嚎,“爸……爸……”。声音凄厉,叫人毛骨悚然,让人忍不住打起冷颤。苦读书 www.kudushu.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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