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苦读书推荐各位书友阅读:落魄少年成长史十七
(苦读书 www.kudushu.org)    这年冬天的雪特别多,积雪未销,飞雪又至。放学路上总能见到孩子们在堆雪人。一个个脸蛋冻得通红,捂耳、搓手、跺脚,呵着像紫姜一般的小手,跳来蹦去,你撮雪,我滚球,他来掐胳膊装眼睛,嘴里喷出一团团白雾。有的雪人堆得非常好看。枯枝为眉,黑炭为眼,木板为嘴。木板上用红粉笔涂了颜色。头顶还搁上一顶破草帽。样子滑稽至极。也打雪仗。孩子们划拳分伙,各自拣有利地形匿下身子,嘴里呼喝,手下不停,打起阵地战。一团团雪球在空中飞。雪雾弥漫。间或跳跃冲锋,呐喊出声,喊我是黄继光我是董存瑞,奋不顾身地扑上前,把雪球直接塞入对方的脖子里。一些孩子,从自家杂物间弄出木板,钉了。又从屋里端出水浇在雪上,待到次日,一条冰道便也大功告成。因为滑,也因为上面蒙着的雪花,匆匆赶路的人常常在上面滑出几丈远,五体投地或者五心朝天,跌得鼻青眼肿。孩子们就在一边笑得跌倒。

    因为这个银装素裹的世界,孩子们的笑声比起往年多了也不知几几。

    学校里更热闹了。课间休息的时候,或堆雪人,或打雪仗,或者在教室后面沿墙壁根站成一排,分成两队人马,互相拱来挤去。女学生也会加入其间。到了上课铃响,老师一推门,几十双脚板齐齐跺下,跺得大有万马奔腾的气势。老师瞪眼,喝道,不准跺脚。等到老师转身板书的时候,脚步声又轰然而起。老师一回头,脚步声戛然而止,全班学生们的脸上都露出无比兴奋的笑容。还有什么籍口比这个更适合挑战老师这种权威呢?有些孩子带了火笼来学校。教室里老弥漫着一股臭袜子的味道。偶尔老师正念着课文,底下学生突然大叫起来,大家扭头去看,原来那个倒霉的孩子脚上已着起火。大家笑成一团。赵根的班主任,那位女老师极厌恶臭袜子味,用黑板擦敲着讲台宣布,凡是她的课,火笼都得提到教室外。这惹恼了胆大妄为的孩子。也不知是谁,在雪地里拉了一泡屎,等冻硬了,用雪裹了,放在讲台上。女老师没提防,用手去抓,一捏不对劲,再捏,捏出一团黑乎乎的屎,脸都绿了。

    女老师的教学水平还是挺好的,见景应情,教起毛泽东的《泌园春.雪》。说1945年,毛主席抵达重庆与蒋光头谈判未来中国的前途。临走时留下这首千古绝唱,一时全国轰动。国民党宣传部门到处找人想要写出一首超越它的作品,再以国民党领袖人物的名义来发表。可最终是没能拿出来。气得蒋光头直骂娘稀匹。女老师把全词板书在黑板上,叫同学们反复诵读,要求大家仔细体味其中的雄伟气魄、深厚内蕴。赵根念得热血激荡,但也不无疑惑,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书摊老者评点《田忌赛马》的事。主要是那个“蜡”字,蜡做的象又是如何一个“驰”法?还不如用白象。或说“蜡”在这里是做形容词,毕竟显得迟滞。还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虽是壮阔,读起来感觉还有九千里未曾冰封。赵根知道自己这样想不对,可这些想法就如那“山舞银蛇”,在脑子里蹿。

    放学路上,赵根看见过几次父亲。父亲戴着那种遮住耳朵的狗头帽,踩着踏板身子歪歪斜斜,不时下来拉车上坡。街两边的狗肉馆飘着香,里面走出喝得醉熏熏的人。他们只要一挥手,就有几辆三轮奔来。因为路滑,车轱辘常撞到一起。三轮车夫们骂起架。喝得醉熏熏的人就哈哈大笑。朱门酒内臭。路有冻死骨。毛主席不是领导穷人翻身做主人了吗?女老师不是说无产阶级是让“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的英雄吗?所有的三轮车夫,应该是属于典型的无产阶级。父亲更是工人里的工人,是这词里歌颂的英雄。为什么英雄会吃不饱饭?难道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他们都吃不饱饭?

    赵根想得心头发闷,鼻尖淌下清涕,把书包挂在胸口。走到邮局门口,眼神凝住。在一堆被人踩得脏乱不堪的雪的下面赫然露出钞票的一角。赵根瞟眼四周来来往往的人,脚已下意识地踩出,慢慢蹲下身,慢慢地自鞋底抓住这张钞票。雪并不紧。钞票摸在指尖的感觉又湿又滑。

    赵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钞票塞入裤兜,疯了一样狂跑。高高低低的房子在身后退去。青灰色沾染雪沫的墙壁在身后退去。挺立在一个个路口孤独的电线杆在身后退去。一块块污秽的贴满专治各种疑难杂症、各种妇科、性病的“老军医”广告在身后退去。人声退去。万物退去。赵根一口气奔入花巷,一路也不再觉得冷风如刀,踉踉跄跄收住脚,喘着气,摸掉脸上的冰渣,在一户门扉紧闭的人家前站住,颤颤抖抖掏出那张钞票,是十块钱。真的是十块钱。赵根反反复复地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敢相信这张钞票已经归自己所有。身边的墙垣上有白色的雪。身后的木门黑黑亮亮。脚下的青石已被雪盖实。一行行杂乱无章的脚印不断重叠不断分开,消失在台阶上。几个穿棉衣的少年在“斗拐”。一个穿开裆裤的孩子,手捏小鸡鸡冲着雪堆撒尿,脸上有快乐的笑。一扇木门被推开,一个头发蓬乱的女人倒出一盆潲水。雪刷地一下薄了下去。地上现出一个凹。这水就与火一样。

    赵根按着胸膛,按住那颗不听话的心脏,一阵狂喜。

    这十块钱,爸爸得蹬十趟三轮啊。

    远处有妇人悠长的声音,“宝儿,回家吃饭罗。”

    少年们各自捡起书包散了。欢声笑语一点点消失在巷子深处。赵根终于没憋住喉咙里的狂喜。这是真正属于他的十元块。他可以去新华书店买书,可以去吃五香茶蛋——一个茶蛋才三角钱,十元钱可以吃三十三个,还能结余一角。这该是怎么样的享受啊!赵根挺胸,在雪地上摇摆,学河里的螃蟹走路。隔不多时,把钱拿出来看看捏捏,还在自己手上咬了一下,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世界多么美妙。竟然有钱捡,而且不是一块两块,是整整十块钱。十块钱能干多少事?哇,都可以把这个世界买下来。

    赵根想把这十元钱藏入书包里的文具盒,觉得不妥,取出来,塞入裤兜,还是不妥,这要是掉了咋办?捏着这十元钱,赵根一时间还真不晓得如何拿它是好了。湿的钞票好像有牙齿,在咬手。嘴里泛出酸味。赵根蓦然想起周落夜给他吃过的话梅糖。这一个念头马上把身体烧旺了。赵根跑出小巷,来到一家灯光昏暗的小店铺门口。

    “我买糖。”

    啃着狗肉、额头冒汗的店老板自橱柜上探出头,“买啥糖?”

    “话梅糖。买一毛钱,不,买五毛钱。”赵根把钱放在玻璃柜台上。柜台里有烟有酒有袋装的各种小吃,红薯干、南瓜仔、云片糕、葡萄干。还有酒,尖庄大曲,九元六一瓶。赵根咂咂嘴,脑海深处浮出一个模糊的他还不能辨认的念头。

    圆脸的店老板皱着眉,把钞票举在半空,捏来捏去,看看赵根,又看看这张“大团结”,终于小心搁进钱柜,数出三十五粒话梅糖,找出一大把零钞,又把头埋入香气四溢的狗肉钵里,嘴巴嚼动。赵根把话梅糖小心数过一遍,又数了一遍,装入口袋,剥了一粒放入嘴里,往回走,没走两步,那个模糊的念头清晰了,给爸爸买瓶酒吧,一瓶真正的酒,一瓶好酒。赵根想过了厨房里那个酒精瓶,想起父亲那双老颤抖的手,想起父亲蹬三轮时的样子,身子仿佛被枪打了,突然僵硬了。自己真是没良心啊。赵根咒骂着自己,转身回到店门口,数过七粒话梅糖往柜台上一放,“老板,能不能与你商量件事?”

    店老板不耐烦了,“不退。”

    “不。我想买一瓶这个酒。对,就是这个,九元六一瓶的。我还差一角钱。”赵根捧出店老板刚才的找零。店老板奇怪了,没闹明白这孩子想干什么,不过,这显然是他愿意接受的生意。赵根把酒瓶藏入书包,对店老板说了声谢谢,又剥了一粒话梅,开心地笑,边走边用力咬嘴里的糖。

    走在东门桥。桥上围了一堆人。赵根瞥了眼,吃了一惊。有人在打架,是周落夜。眼泪糊满那张小脸。她疯了一样撕扯陈小兰的头发,而且是一个打俩。还有一个女孩子应该是陈小兰的同学,在帮陈小兰。陈小兰考上了三中。周落夜没与她在一个学校,怎么与她打起来?女生打架毕竟少见,尤其是腊月天。桥上围上的人越来越多,还有几个骑三轮的车夫。大家说说笑笑,津津有味地看。那个女孩子边打边叫,“疯婆子,你爸就是去了‘鸡棚’,我亲眼看见的。“

    赵根心头突突一跳,不明白“鸡棚”是什么意思,但知道这肯定不是一个好词。几个大人已露出心领神会的古怪的笑容。周落夜一声不吭,头发披散,指甲锋利。陈小兰脸颊出现几条血痕,哇一下哭了。那个赵根不认识的女孩子愈发愤怒,去扳周落夜的手,被周落夜提膝撞中小腹,缩成一团。

    陈小兰叫道,“周落夜,你爸去嫖野鸡都嫖得,我们说都说不得?这还有没有天理王法?”

    一个形容猥琐的男人接口说道,“小姑娘,你抠她眼睛啊。”

    陈小兰甩起书包朝周落夜头上砸,书包里的文具盒咣啷一声响。周落夜转身,朝陈小兰扑去。那个女孩子已缓过气,伸腿一绊。周落夜扑通摔倒。陈小兰跳过去,骑在周落夜背上,拳头打在周落夜的太阳穴上。周落夜试图翻身,那个女孩子猱身扑上,身体重重地压下。周落夜闷哼。赵根看得眼睛出血,脑袋轰一下炸了,喉咙里咽下一颗火药,上前抓住那女孩子的衣领,甩开,又一脚踹开陈小兰。陈小兰爬起来,见是头发竖起来的赵根,脸庞都扭曲了,“不要脸,打不过,叫野男人来打。”

    人群轰笑。赵根的耳朵根都红了。这野男人,赵根是懂的。陈小兰去了三中,嘴变得这样脏了啊。周落夜挣扎起身,脸是白的,嘴是白的,又想去踢陈小兰,被赵根拦住,“别打了”。

    周落夜一脚踢在赵根膝盖上,状若一头受了伤的小兽,“滚开”。

    赵根拽住周落夜的手不放。

    陈小兰叉腰戟指,尖叫道,“你爸是流氓。你就是小破鞋。当心你爸烂掉,传染给你了。”

    这话太恶毒。赵根反手劈去。脖子上的书包甩在地上。陈小兰捂脸,“好,赵根,我认识你,你等着。”陈小兰的脸上浮出五根指印。赵根的手骨隐隐发疼。陈小兰疯狂地跑开了。那个女孩子喊了声陈小兰,跟着跑去。周落夜甩掉赵根的手,眼睛通红,低头也往一边跑开。没跑几步,嚎啕出声。簇拥在一块的人们散开了。一个老头双手反背。一个少年向同伴比划刚才女孩们打架的动作。一个年轻的三轮车夫凑过头,问那个猥琐的男人,“鸡棚”在哪?猥琐的男人做出一个下流的手势,嘿嘿怪笑“,在福民巷,啥时我带你去兜兜。打一炮,五块钱。”

    赵根一瞬间已明白了“鸡棚”的涵义。福民巷?“鸡棚”是否指的就是那个没有店名的小旅馆?眼前晃过李桂芝的身影,身体支撑不住,体内有什么东西被折断,咔嚓一下,人跪倒。雪在膝盖下咯吱咯吱。万千白茫茫的光线自耳朵、眼、嘴、鼻齐齐涌入,就成一根棍子,要把脑髓搅出来。舌尖发苦,额头渗出虚汗,一股浓烈的酒气自脖子上悬挂的书包里传出。一些火辣辣的液体从书包底部渗下,在雪地上滴出一行行凹坑。赵根再也忍不住,恸哭出声。

    谁也没弄明白这个少年为什么哭得这样伤心,谁也想不通这个少年的眼泪为何一直流不完。他的身体里就像是藏着大江大河。天色暗下,比铅还重。行走在这幽暗凄苦中的人的脸庞,被一个个看不见的铅字定义着,具体而又抽象。他们是不幸的。但,不幸,并没有底线。否极泰来,只是书上的一个成语罢了。对于穷人来说,他们存在的意义只是被不断掠夺以及繁衍可供人掠夺的下一代。这种疯狂的掠夺将吮吸尽他们体内最后一滴血。他们是别人的食物。是的。是食物。这就是隐蔽的真相。赵根耳边再次响起那个在河里游泳的疯子的僭言乱语,眼泪淌出。苦读书 www.kudushu.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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