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读书推荐各位书友阅读:落魄少年成长史一
(苦读书 www.kudushu.org)    天空渐渐变亮,呈现出一抹青蓝,继而抖落下种种奇妙的颜色。浅紫色的云静静地浮在那一块鱼肚白上,像几只已吃饱了的鱼鹰。当躲藏在被精心修剪成圆形的夹竹桃树丛中的麻雀开始鸣叫时,晨曦缓慢地推开世界的门,把一束光线抹在一个脏兮兮的少年脸上。少年的脸一半阴,一半晴,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赵根掀掉油腻乌黑已分辨不出本来面目的毛毯,钻出巨大直径足有一米的水泥涵管,爬上去,抱膝而坐。涵管顶端缺了一角,露出几根钢筋。涵管底下,杂草蔓生。空气里有异样的味道,各种昆虫啾啾的鸣声此起彼落,如羽毛一样轻挠鼻孔。四周林木散发出幽灵般的蒸气,螺旋状向上飘散。已爬上公园外大楼屋顶的那轮红日,闪烁出万道金光。隔着高耸的阔叶林,能看见在假山旁边蕴山羊胡子打拳的白衣老人。一招一势,皆是弧形,圆弧、平弧、斜弧,凡能够活动的部位,均有各种不同圆形出现。神色忧郁的女孩把英语书本捧在胸口,在不远处的石子小径上来回走动,嘴里念念有词,时不时拉一下几株雪松绿得发黑的针叶。更远一点的湖畔边,一位已被岁月损坏容颜的中年女子仍在那无怨无悔地高吊嗓门,幽怨绵长的气流从丹田喷薄而出,通过喉腔共鸣不断发出凄婉的哀鸣,让人就想把她按住,把那个足以令人疯狂的发音器官按入湖水里。

    水泥涵管的另一头钻出一位十四岁左右的少年,动作敏捷。“这臭娘们又在鬼嚎啊。赵根,你信不,去年,有一只白色的大鸟被她这嗓门,硬生生吓断翅膀?”

    “万福,你是看多了武侠小说。”赵根吸吸鼻子。

    “我骗你作甚?好像是动物园里养的一只鹤。”叫万福的少年指指隐藏在一排玉兰树后的围墙,“鹤被吓坏了。翅膀撞在假山上。动物园把鹤送到医院照X光,说是粉碎性骨折。那只倒霉的鹤从那以后只能向驼鸟学习奔跑了。”

    “公园的管理处咋不提醒一下她?”赵根初来这人民公园时,差点被这女人吓得尿裤子。为此,赵根甚至潜付于暗处仔细观察,学女人的模样,在肺部蓄足气,充分调动体内各器官,并协调好手脚,然后小腹用力,吐出自以为强大的气流,但那女人连头都不回,微闭双眼,完全陶醉在内心的好时光。

    “你是不是希望他们也过来提醒我们不准在这安营扎寨呢?”万福嘻嘻笑,“不过,日日听,倒也习惯了。若哪天没得听,说不准还会惦得慌。赵根,你说那山羊胡子是不是绝世高手?我看他打得蛮地道嘛,手脚与圆规差不多。你拿根棍子往他膝盖处敲一下,看看他的马步扎得稳不稳?嘿嘿,真金不怕火炼嘛。”

    赵根在涵管上放平身,额头被阳光映出一层金光,这让他的脸透出与他年龄完全不吻合的忧伤,“我们昨天在首饰店。那个烧金子的喷头上的火焰是青白色的,金子没一会儿就烧化了。”

    “不晓得玄冥二老的寒冰掌对上这种喷头,谁更厉害。”万福打了一个哈欠,也在涵管上躺下,眉毛至左下巴有一条斜斜的刀疤,“那个在烈火中永生的邱少云我怎么觉得那样假啊。”

    赵根也笑,“你还知道邱少云。我以为你只晓得韦小宝。”

    “韦小宝算什么?才娶八个媳妇。我以后发达了,开一间最大的妓院,比这公园面积大十倍。每间屋子外面写着一个数字。我呢,每天晚上掷骰子。一粒骰子自然不够,得掷一大把。掷出哪个号码,就去睡那屋子里的女人。林青霞啊关之琳,王祖贤啊邱淑珍,当然,一定少不得叶玉卿、叶子楣。”万福双手枕于脑后,翘脚抖动,满眼都是幸福。

    “你以为你真是韦小宝?做韦小宝首先要是进宫当太监的。”天空宽阔、湛蓝、温暖。肚子在咕咕轻叫。赵根跳下涵管。万福跟下。两人一前一后奔到湖边,蹲下身,各掬一把湖水洗过脸,齐发一声喊。中年妇人吓一跳,转过身,瞪起眼,嘴皮龠合,估计是在骂小畜生,然后又复高歌。

    这是中国江西省的省会南昌市,曾有吴头楚尾,粤户闽庭之誉,号称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但几个月前的那场大暑让南昌人引以为荣的一江、两河、八湖几乎干涸见底。沙丘自裸露的河道中央升起,并托起一块块大片岩石。船,东倒西歪,搁浅在沙滩上。发黄浑浊的水流上堆着各种污秽的废弃物,似是水的痈疽。水几乎不见流动。

    赵根与万福走在街上。尽管子夜时分已下过微雨,铺着沥青的街道仍未醒过气,颜色发黑,像一段段被火烧焦的木头。头顶拖着两根麻花辫子的无轨电车摇摇摆摆,不断起步、刹车。手里捏紧两块烧饼像被枪声惊吓的兔子一样奔跑的人,拥挤在肮脏的车门处,你推我搡,时不时大声问候对方的母系亲属。赵根不大喜欢吃这种用炭火烘烤的烧饼。烤烧饼的人多半被碳火熏烤得面庞黝黑、嘴角溃烂、手掌皴裂。赵根喜欢吃米粉,不管炒或煮或凉拌,一根根粉条透明洁白,细嫩结实。撒上红辣椒末,再加一点绿色的葱花与黄色的姜末,真想把舌头也吞到肚子里去。李桂芝做的米粉不仅好看,还特别好看,但只有过节的时候才有这种口福。赵根咂咂嘴。

    赵根刚来南昌市时就吃了两大碗南昌米粉,二角钱一海碗,吃得舌底生津,满头大汗。肥胖的店老板光着膀子,浑身滴油,不断往赵根这瞟上几眼。在南昌市的大街小巷,随处可见这种赤膊男子,甚至还有满脸皱纹的老妇人打赤膊,一手拿蒲扇,另一只手叉住腰,两只松松瘪瘪灰白的乳房像两个棉布口袋从胸口垂落。赵根暗自咋舌。而当夜幕落下的时候,赵根在南昌市的八一广场,才真正开了眼界。

    在那座高耸的如同一颗射向天空的步枪子弹的纪念碑下,挤满消暑乘凉的人,石阶上是人,栏杆上也是人,就没见到穿上衣、长裤的男人,大部分的女人是能短就短,能有多短就穿多短。她们毫不避讳露出腋下的汗毛以及裙底春光,叉开双腿,让定力稍差一点的人目光呆滞。草地四周搁满竹床,有人还支起蚊帐。天气闷热,似蒸笼,连风都是滚烫,不管身处何地,哪怕啥都不干,也要流出几桶汗水。这就难怪大家放着有尊严的人不做,要做蛆。

    太阳伞下有几处卖冷饮的冰柜。赵根望拧开手中水壶的瓶盖,喝了几口。水壶空了。喝下肚的水很快又化成黏黏的汗,再变成正被暴晒着的牛皮,往肉里缩紧。喉咙里那块烧红的炭更是灼热。衣裳不知道湿了几重,又干过几次。赵根去找自来水笼头。这事他已有了经验,沿广场南路在一家家店铺中间寻找厕所以及饭馆。厕所很少。饭馆很多。要先找到饭馆的厨房,再喊满手油腻的厨师叔叔。

    广场南路上多半是卖五金杂货与建材的店铺。不过,走在这条路上的感觉还比较舒服。路两边梧桐树宽大的叶子几乎遮盖了天空。树底下的人行道上摆起一张张方桌。都在喝那种有白色泡沫的液体,居然还有人就着店铺里的灯光在打麻将。输了牌的肥胖女人一边稀哩哗啦地洗牌,一边大声诅咒,说老天爷还让不让人过日子,要热死人了。有人嗤嗤发笑,这样的天不热死人才奇怪?没听说那什么小区,前几天又热死一个孤寡老头?

    那种有泡沫的液体叫啤酒。赵国雄当年在火车站开的杂货铺里有卖。有人出站后买了一瓶,口对口地喝。喝完瓶子里还会剩了那么一星半点。赵根偷偷把它们倒出来,又苦又涩,真不明白这些人会喝得这样畅快。赵根放慢脚步。在黑色铁盖旁边出现一个指甲大小的白色亮点,因为从树叶里漏下的灯光,散发出一小圈温暖的亮闪闪的光芒。是五分钱的硬币?赵根的心突突一跳,想起当年捡到的十块钱,热了,目光四下一扫,疾走,想去捡,旁边小巷里撞出一个人,飞快地弯腰,伸手,捡钱——然后破口大骂,“哪个王八把痰吐得这么圆?”

    赵根嚯嚯笑。那人回转身,灯光下觑得清楚,是一个少年,竖起粗浓的眉毛,“你笑什么?”

    赵根一惊,讪讪说道,“我也刚打算去拣。”

    少年咧嘴笑,摸头,“他娘的晦气,晚一秒也是好的。”不容分说,少年劈手夺过赵根手中的水壶,“哥们喝一口。渴死了。空的?我日你妈。”少年把水壶摔在地上。

    赵根弯腰拣起水壶,“我日你爸。”

    “欢迎。说话千万要算数啊。”少年嘿嘿笑,一拳打在赵根胸脯上,“有种,还第一次有人与我这样讲。我喜欢你。咱们交个朋友。”

    赵根低头绕开。少年从后赶上,“听口音,你好像不是南昌人?”赵根没说话。这少年的胳膊拳头都比自己大一号。“你在找水喝?”少年不依不饶,像老虎发现兔子。赵根点头。

    “我知道哪里有水,而且是冰水。”少年说道。赵根站住脚。

    少年一抹鼻子,“还是冰水好啊。”

    “哪里有冰水?”赵根都感觉喉咙要被那块炭烧化了。

    “看我的。”少年拉起赵根的手往黑乎乎的巷子深处钻去,七拐八转,再拐弯,来到一幢楼房前,有五六家发廊。门面皆不大,门口有暗红色的灯。少年嘘了一口气,示意赵根放轻脚步,来到门口,猛地把赵根用力一推。门应声而开,赵根跌入屋内。门里竹躺椅上坐起一个只戴乳罩穿三角短裤的女孩。女孩懵了,眼珠子咕噜噜转。赵根下意识跳起,往外蹿。女孩明白过来,尖叫,追出门,住脚,叉腰,破口大骂。

    赵根心里满满都是愤怒,真恨不得找把刀把刚才那少年一刀捅死,牙齿快要咬碎了。跑着跑着,前面出现一堵褐红色的砖墙,停下脚,回头望望,身后无人,瘫坐下来,眼里刚涌出一点泪花,立刻伸出手掌抹掉。男儿流血不流泪。赵根对自己说。愈发渴了。嘴里冒出烟,五脏六腑都在燃烧。赵根去摸水壶,想起水壶也扔在那屋里。逢人只说三句话,切莫全抛一片心。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难知心。赵根教训自己,撑起软绵绵的身子,低头回走。没走几步,看见出现在电线杆边的少年,眼里溅血,咆哮出声,像一头愤怒的牛犊,直扑过去。

    少年的眼睛在茫茫暮色里发亮。

    “你看,这是什么?”少年手里出现一个热水瓶,还有一瓶赵根在路边见到的啤酒,“我没骗你吧。冰水,还有啤酒。”少年笑得欢。赵根收住拳头,疑惑不定。

    “这叫调虎离山。懂不?”少年不由分说把啤酒往赵根怀里一塞,揭起热水瓶盖,嘴凑上去,呷了口,美美地咂咂嘴,“晶晶亮,透心凉。爽得不行哇。来,你也喝。”

    “你这是偷。”赵根说。渴,耳朵里都是轰隆轰隆的响声。

    “这叫借。等我们有了钱再还呗。”少年眨眨眼。

    “我不喝。”赵根说。心里的怒火小了,身体的每个细胞却因为这眼前极度的诱、惑都变成了熊熊火苗。

    “你这人真没意思。”少年放下水瓶,从赵根怀里拿过啤酒,用牙齿咬开盖,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泡沫涌出嘴角,滴在衣裳襟摆上,“哇,真是好喝得不得了。喂,不你闻闻这水瓶里都是什么?”

    赵根的手塞入裤兜。这是他唯一一件没有补丁的蓝裤子。裤兜里有三张大团结。这是他从姑姑床底下的鞋盒里拿的。赵根还在里面留了一张借条。良久,赵根慢慢地伸出手,拿起热水瓶,真香,这不是冰水。冰水没有这样好闻的味道。喉咙里的炭不见了,爬出蚂蚁,浑身躁热。赵根看看少年。

    少年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酒嗝,眉毛、鼻子、嘴都在笑,笑得欢畅,“你喝过没,这叫雪碧。那小妞每天晚上都要去灌满一热水瓶。”

    “她是干吗的?”

    “是鸡。”

    “鸡?”

    “嗯,就是陪不同的男人睡觉。如果是男人陪不同的女人睡觉,就叫鸭。你没看过录像吗?我爸有好多港台片。这里凡是屋子里亮红灯的,都是做鸡的。这叫红灯区,你懂不懂?当然,它们还有个名字叫发廊。”

    万福说的,赵根当然懂。赵根不仅懂得什么是鸡,还懂得什么叫鸡棚。赵根舔舔早已干裂的嘴唇,那么漂亮的女孩是妓女?比起小旅馆里的那些女人,这女孩简直是画上的仙女。口腔里已没有唾液,舌头紧贴上腭,发苦,每说一句话都是那么困难。

    赵根想起胡丽。胡丽的奶奶曾是妓女,后来在文、革被人剃阴阳头脖子上挂破鞋,每天早上从花街出发,敲一面铜锣,绕新华书店、当时的革委会、供销社,沿街兜圈,兜了一圈又一圈,一直敲到中午才可回家吃饭。

    “我老家也有录像。”赵根说。

    老家那个小县城起码有三十来家录像厅,不过门票一律是二角一张,若掏一元钱,可以在里面呆一整天。那里基本上是穿着圆领汗衫或旧西装但把袖子高高挽起的罗汉们的聚集处,还有高年级的学生。也有很多附近乡镇来的人。偶尔会打起架。一般是罗汉们七手八脚按住一个乡下人,大家再轮流扇那个倒霉鬼的嘴巴,一直扇到那人跪地上喊爷爷。也有的乡下人很强悍,等罗汉打软手,放开他,跑到卖甘蔗的老太婆那抢过一把削皮刀,抡圆了,朝罗汉们兜头砍去,砍出血。满街惊呼砍死人了。乡下人就跑,跑到桥头,桥那边已听见呼喊,涌来密密麻麻的人流。乡下人纵身往桥下跃,摔死在河里的黑石头上。倒是被砍的那人慢慢地又从血泊中爬起,打量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就喊起妈,喊救命。这事闹得很大,轰动整个县城。赵根在放学后见到马路上残留的从刀尖滴下的一行行血印子。

    县城里大大小小的录像厅因为这事,全部关停半月之久。当然,半个月后,那勾人心魄的兄弟情深英雄不死的种种传奇照样上演。赵根曾趴在门缝里看过几分钟,一种混杂着烟草、狐臭、脚丫子的恶臭味从门缝里呛入鼻孔,熏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在乌鸦般黑乎乎的人头前有一台二十一英寸的彩电。屏幕上的人在打生打死,从地上打到房上,从房上打到天上,又从天上打到河里,打得天崩地裂。赵根还想看,门边伸出一只烫有烟疤的手,一把拎住赵根的衣领,声音低沉,买票进去看。

    赵根顿时胀红脸,挣脱那只大手,赶紧飞跑,不敢再回头。

    少年眼里放出亮光,“你看过《陈真》吗?梁小龙演的,与李小龙、成龙齐名号称‘三小龙’的梁小龙。呼,哈!”少年出拳踢腿,嗬嗬有声,突然倒转手中酒瓶,瓶口抵至腹部,脸上露出痛苦之色。赵根一惊。少年已提起酒瓶,朗朗笑道,“最后,陈真把利刃这样往自己肚子里一插,刀尖穿透身体,把那日本鬼子刺死了。”少年又喝下一大口啤酒,“我最喜欢小马哥啦,穿黑色风衣,嘴叼牙签,拉开房门,双枪扫射。操,周润发。听过吗?酷毙了。还有成龙,打醉拳。”

    少年摇摇晃晃,迤俪歪斜,单脚金鸡独立,眉角在电线杆上一撞,碰,酒瓶破了,酒液四溅。赵根擦擦脸,唇上已沾了几缕啤酒香,微苦,一咂嘴,却是天雷勾动地火,不再说话,托住热水瓶底,咕嘟咕嘟喝下几大口。一股清流把已粘连在一起的喉管与舌根分开,带着甜津津的滋味,瞬间已抵达每一根神经末梢。赵根疑惑地望向少年,“你刚才说这是啥?”

    “雪碧。喝过没?”少年沮丧地望向脚下的玻璃碎片,蹲下身,捡起只剩下几公分高的酒瓶底,里面还剩有一点残液。少年仰起脖子倒入嘴里。

    “没。”赵根放下热水瓶,“小心,别割了嘴。”

    “你人挺好的嘛。我叫万福。你呢?”

    “我叫赵根。”苦读书 www.kudushu.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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