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读书推荐各位书友阅读:落魄少年成长史二
(苦读书 www.kudushu.org)    小巷弯弯曲曲,铺着水泥,两侧是褚红色的墙,不高,仄仄的,似要随时倾倒。日影光顾小巷的时间很短,墙影遮住太阳。赵根与万福拍着肚皮,并肩而行,笑容满面,嘴角犹残有米粉汤迹。万福牙缝里甚至还有小块红辣椒。万福用舌头去顶,嘴里发出惬意的嗦嗦的响。

    南昌市的小巷与赵根老家不大一样。老家小巷的墙是青灰色的,墙壁上缀满斑驳暗绿色的苔藓,门黑黑亮亮,门前有锃亮映得见人影的长条青石。墙头有狗尾巴草,墙里偶尔挑出几朵红花或斜斜地横出一枝碧绿。最要紧的是,南昌市的小巷里没有打包、斗拐、甩万岁、用饭粒逗蚂蚁的儿童,以及撅起屁股用一根长铁钉玩三面红旗打到台湾游戏的小孩。家家户户门口也见不到穿开裆裤手捏住小鸡鸡对着别人家大门放肆撒尿的顽孩。

    一路走去,纵横交错密如蛛网的小巷里贴满专治各种疑难杂症、各种妇科、性病的老军医广告,这个倒是在老家有,而且大小词语皆是一样。

    不过,这可是赵根与万福前些夜里拎着浆糊桶大街小巷乱窜的劳动成果。薄薄的一张A4纸,足够结实,也粘得牢。赵根与万福配合默契,动作纯熟。你拎桶,我抱纸;你往电线杆上刷浆糊,我飞快地把纸按上去,四角展开,手掌一抹,即告ok。昨晚的微雨滤尽空气中的浮尘,为这些小广告纸抹上一层湿润的光泽,老军医三个黑体大字更是鲜红夺目。阳痿不举,举而不坚,坚而不久,久而不泄。一针治愈,立竿见影。梅毒花柳,更有神奇医药,疗程结束,永不复发。

    万福拍拍赵根肩膀,“孤寒佬真是国民党时期的老军医吗?为替广大人民群众排忧解难毅然出山发挥余热?孤寒佬的国民革命军第二军军官证倒蛮像真的。嘿嘿,孤寒佬还说,他之所以经验丰富,是因为当时的做官的、有钱人以及士兵都喜欢嫖妓扶贫。”

    赵根沉吟,“我看孤寒佬就五十岁左右。现在都解放四十年。十岁做军医,不大可能吧。”

    “人不可貌相,说不定孤寒佬已七十有余。”万福嘻嘻笑道,“人家练了降龙十八掌,外带独孤九剑、吸星大法,内功已臻化境,所以驻颜有术。”

    赵根白了万福一眼,“你去拜他为师啊。”

    “我倒想。这比咱们为他贴广告来钱来得猛。一针下去,搓搓手指头,就有一张‘老人头’进账。”万福啧啧赞叹。

    每张老人头抵得上十张大团结。蓝黑色,正面有毛泽东、周恩来、刘少奇、朱德四位领袖的浮雕像,背面图案为井冈山主峰。赵根在银行门口还看到有关第四套人民币的说明,这套人民币的主题思想,就是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全国各族人民意气风发,团结一致,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

    赵根捏捏手指,骨节发出一串脆响,“不可能吧,这么多?咱们贴一千张,累死累活好几夜,他才给十块钱。”

    “我骗你我是破鞋养的。我真的亲眼见过。”万福赌咒发誓,“病人走了,孤寒佬一个人在屋子里拈着胡须把那张老人头看了又看,嘴巴都咧到耳朵背后。妈的,真想找副棺材瓤子让他躺进去”。

    “你咋早不对我讲?”

    “我忘掉了。主要是怕你见财起意,一时控制不住手脚,沦为广大群众的对立面。我又上哪再去收一个这样听话的小弟?”万福嘿嘿笑道。

    “你去死哪。”赵根飞踹。两人你一拳,我一脚,你一式饿虎下山,我一招螳螂觅食,说说笑笑,往绰号孤寒佬的老军医所住的寤歌旅舍奔去。当然,目的不一,赵根说,是去看还有没有活干。万福说,去看孤寒佬用肛表插那些衣冠楚楚的人的屁眼。

    那晚,赵根与万福你一口我一口把雪碧喝了个底朝天后,两人就是否应该把热水瓶还给那位女孩,发生争执。

    赵根说,已经喝了人家的水,再拿人家的瓶,不好。反正自己又用不上。

    万福说,卖给废品站啊。

    赵根说,那我们就是小偷。

    万福反唇相讥,那你是不是要把喝下肚的水吐回瓶里?

    这算不算偷呢?小时偷针,大时偷牛。这是李桂芝说过的话。赵根捏捏裤兜里那三张被攥成一团汗湿了的大团结。拿不准主意。应该不算,赵晓云是自己的姑姑,她又拿了工商所赔的四千块钱,而且家里的东西都归她占了,包括赵国雄请人打的那几个木盆。再说,自己还留下借条。

    空气里有一层褐红色的铁锈,汗水从腋下黏黏地流出,赵根怔怔地望着飘浮在南昌市小巷上空的那几点星光,迟疑了半天,说道,“我妈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说过去有个人,因为偷东西,坐了牢。母亲去看望他,问他有什么心愿。他说,想吃一口奶。母亲解开衣襟。那人凑过头,忽然用力咬下母亲的乳头,哭喊着说,为什么小时候我拿别人的东西,你不管我,反而夸我能干?”

    万福沉默下来,说,“你妈真好。”

    “你说得对。我没办法把喝下去的雪碧吐出来,但我可以再去买,装回去。虽然我去买的这瓶也不是我喝下肚的那瓶。”赵根终于下定决心,从口袋里掏出那三十元钱。万福望望赵根,再抬头望望天空,捡起地上一只可能是被热死了的知了,捏碎,冷不丁地笑,“三十块钱眨眼就没了。”

    “我仔细想过,我可以去擦皮鞋,拣废纸、易拉罐卖,或者跑到电影院门口去卖花。”赵根说,“难道你没想过这些问题?”在两人先前的交谈中,赵根已得知万福是离南昌市百余公里远的上饶市人。比自己大一岁,也念初三,也是刚从家里跑出来。

    万福摇摇头,“我只想离开那个家,离开了,就好。”

    “那你靠什么过日子?”赵根小声问。

    万福脸红,“随便拣点东西去废品站卖。实在饿了,就去饭店后面的铝桶里找找。有时,还能遇上一整只没动过的鸡呢。你吃过白斩鸡吗?哇,这么白,那么嫩,脆脆的鸡皮咬起来特别爽口,真是不要太好吃。”万福说到后面,语气快活起来,嘴角垂下一丝晶亮的口涎。

    “没吃过,”赵根说,“那你住哪?”

    万福得意了,双手重重一拍,“我带你去。比火车站的候车厅强太多。一觉睡到大天亮也没人来踢你的头。”

    “等一下,咱们得把热水瓶、雪碧,对了,还得去买过一瓶啤酒还人家。悄悄放在门口就行。”赵根拍拍屁股起身。赵根发现,南昌市的小巷虽然铺有水泥,墙壁根处还是有不少蜷伏的叶片干枯的草。它们倔犟地扎下根,并努力呵护身下的那小块阴凉,以及那些深藏在泥土里的蚯蚓。

    两人拐来弯去,摸到巷口,听到一阵喧哗。树下已围起一圈人。打麻将的也不打了,喝啤酒的也不喝了,方桌边坐着的人纷纷起身,如同饿得肚皮贴住脊梁的野狗,扑向这个飞速肿胀昏暗的圆圈。赵根与万福互视一眼,身子连忙缩入巷子。灯光下看得清楚,一个彪形壮汉正摁倒一个人,皮鞋踏住那人腰眼,鞋跟下发出一声闷哼。

    壮汉吼道,“戮倒你娘,偷老子的荷包。”一脚飞起,那人原本俯卧的身子凌空翻转。旁边赶来一个面目阴鸷的年轻人,手中棍棒呼啸而下,击打在那人胸口,发出沉闷的重物倒地声。一个手拿蒲扇的中年妇女顺势飞起一脚,没踢中,踢在梧桐树上,脚上拖鞋飞向半空。妇人一屁股坐倒在地,摔掉蒲扇,哭爹喊娘唤起疼,脚上应该流了血,妇人在几双大手的搀扶下站起身,一瘸一拐挣脱那几双手,单脚跳到那人面前,从年轻人手中夺过棍棒,就像打一条狗,棍棒雨点般落下,边打边叫,“戮倒你娘。你娘这个烂逼哟。”那人脸上溅出血。空气腥甜。梧桐树下,人挨人,人挤人,大家似乎并不介意用汗水洗澡。

    万福脸色发白,手抓紧赵根。

    那人嘴里发出微弱的喊声,“大姐,不是我。你打错人了。”

    “不是你,是谁?我说是你就是你。”壮汉的皮鞋踩上那人脸庞。尽管人声汹涌,赵根仍听见鼻梁骨在那人脸上折断时发出的脆响。壮汉的目光往四周扫去,“你是说还有同伙啊?妈的。老子剁掉他的手。”

    万福想跑,赵根一把拽住,“别,慢慢走。别看他。”

    赵根拎着热水瓶,一手拉起万福,缓步往巷子里退去,“你认识那人?”

    “不。”万福眼神惊恐,“我,我是说那壮汉。我见过他。”万福的语速渐渐流畅,“我在火车站时,有天夜里,在洛阳路的垃圾箱翻找东西,看见他带着几个人拿刀追砍一个女人,那女人穿高跟鞋,没跑几步,摔倒在地。他挥起刀,就砍下女人的一只手。手掉在地上。妈的,手指还会动。”

    赵根心里也生起寒意,两人快步前行。四周是已披起黑氅的差参不齐的楼房,没有一丝风,热量从地面升腾而起,是一种湿热,身上皮肤浑似被黏稠的泥浆所包裹,南昌市好像不存在温差这个概念。赵根与万福走了半天,突然发现那排亮红光的屋子,互相看了眼,赵根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十元钱,用木塞塞在瓶口,蹑手轻脚把热水瓶放回门边,退回来,“你咋知道这屋子里有雪碧?”

    万福擦了下头上的汗,望望远方隐约的人声,“以后告诉你。走吧。我还知道另一处出口。我带你去洗澡。操,真热,人都要烧焦了。赵根,你会游泳吗?”

    南昌人民公园的湖水与河不同,仿佛是浮在地球上的熔化了的玻璃,几乎难以觉察到水纹,湖面平整如镜,惟有往里扔一块石头,才能打破这似乎要吞噬一切的寂静。水微微动荡,很快,这石头也似熔化在这摊极深极重的玻璃溶液里。隐藏在云层后面的星在湖面倒是熠熠发亮,甚至比抬头去看更为清晰。湖边的沟壑石缝里,有昆虫的奏鸣,但没有青蛙的呱呱声,也少了一种说不清的自然草木的气息。公园里的一树一木都有人为的痕迹,没有枯死的树,没有烧焦的草,没有乱七八糟难以行走的土坡、泥路。因为是夜晚,看不大清树的绿,但能想像得出,又因为热,这灰蒙蒙的绿也呛人,似乎刚从化学溶液里浸泡出来。湖水略有腥臭,有污泥烂鱼的味。不过,浸入湖水中的滋味比起在街道上行走,若非要比喻,就只能用天堂与地狱来形容。

    赵根脚轻蹬几下,已平仰水面。万福只会狗刨,攀住岸边岩石,一脸羡慕。

    赵根放松身体,缓缓沉入水中。世界消失了。只剩呼吸与心跳。赵根在水里睁开眼,又赶紧闭上。这里不是像如丝绸一样顺滑的河水,极粘,四下冥暗,水中有浊物。眼球生疼,心脏剧烈地一跳,忙翻转身,一步步把附近的水底依次踩遍,告诉万福万不可游出这块月牙状的水湾。水,让少年的距离再一次拉近,几乎重叠。跃跃欲试,早已按捺不住的万福学赵根的样,开始挥动手臂,动作越来越大,越来越快,没多久,就像一条完全获得自由的鱼,嘴角笑出裂纹。

    赵根跟随在他身边,不时地讲述游泳中需要注意的技巧,这些原来都是胡勇说给他听的,现在,他说给万福听。“不要怕,你一怕就死翘翘了。”有一年河里涨水,不是很大,可原本熟悉的水底全变了样,赵根下去后,连呛几口,吓着了,屋漏偏逢阴雨,抽起筋。胡勇救起赵根,“知道你为什么抽筋么?因为你怕了。”

    胡勇。赵根在心里喃喃自语,嘴角有了微笑。

    当俩个湿淋淋的孩子重新坐到石头,身上撒落从树叶间漏下的点点星光时,万福忽然说,“赵根,要是这一刻永远也不会过去,那该有多好哇。”

    赵根抱膝,嘴里轻轻哼道,“俏冤家。近前来。与你罚一个咒。我共你。你共我。切莫要便休……”

    “你唱的是你们那的山歌吗?”万福在草地上躺下,双手枕于脑后。

    “好像是。你有过快活的时候吗?”

    “我现在就很快活。快活似神仙。”

    “我是说,以前。”赵根加重了语气。

    “或许有,可我忘掉了。赵根,你去卖唱吧,一定能赚不少钢蹦哩。在人民医院的地下通道,我见过有人卖唱,都是比我们大好多的人,唱得可难听呢,还拉二胡。”

    “那是乞讨,我不干。我要靠我的手去赚钱。堂堂正正地赚钱。”

    “你说那些歌星都是在乞讨?”

    “不。他们是在工作。但在地下通道卖唱的,更多的是利用了人的同情心。”

    “哇,”万福翻身坐起,讶道,“你还真有一套,比那苏什么更拉底啊。苏什么的来着?”

    “苏格拉底。”

    当万福在水泥涵管的另一头发出均匀的鼾声时,赵根没睡。这是一九八、九年盛夏的夜晚。这是一九八、九年的南昌。它是这样安静,静得仿佛身躯、眼泪、汗水和手上的指甲。几个月前曾发生的曾犹如波浪升起的事情,已被滚滚热浪蒸发殆尽,好像那些波浪从未出现,好像从诞生的那刻直至现在,它都是这样。

    赵根想起家里软绵绵阴冷的床单,想起爸妈入殓时惨白的脸,想起乡下恶毒的姥姥,想起被生活弄得未老先衰的赵晓云,想起远在上海杳无音讯的周落夜,想起于志强,想过周小军,想起阿爷,想起那个胡言乱语的疯子,想起胡丽,想起徐明玉、想起徐明金、想起栗老师,想起唐端,想起胡勇,想起那个椭圆形的草地,想起圆形的水房,想起东门桥,想起没有尽头的铁轨,想起那火车钢轮下的点点火光,想起城北那要把天空撕裂的山,想起河芦苇上的红蜻蜓、想起摆书摊的老者,想起那个爆米花的男人,想起市广场召开的公审大会,想起花巷里的那所祠堂……这些人,这些碎片,像在脑袋里撒下的图钉。

    赵根也想起刘圆。此时此刻,刘圆的脸要比周落夜清晰。也许是因为园里那尊巨大的纪念革命烈士的石雕群像吧。当赵根跟随万福翻过铁栅栏,一眼看见它时,可能是幻觉,赵根就觉得刘圆站在其间。那是一个戴八角帽挥舞驳克枪号召不愿做奴隶的人们起来推翻三座大山的女烈士,脸部轮廓与刘圆异常相像。

    石雕群像在夜色里巍然,其雕刻手法简练生动、动势强烈、姿态雄浑,充满了一往无前的气魄,似乎可以听到当年英烈们悲怆的呐喊。夜色与岁月并未能伤害这一点。遗憾的是,石雕人物的肌肉与衣衫线条所形成的褶子里,有不少污垢、碎叶与可能是鸟类留下的脏物。石雕下的花坛里还有几张废弃的纸、塑料盒。赵根走上去,捡起它们。万福奇怪,“捡这去卖?”

    赵根摇摇头,没告诉万福原因,把垃圾塞入旁边的果壳箱。

    黑夜敲打天穹,敲打赵根的头颅。当天边隐隐约约透出芝麻大小星星点点的青白,赵根才沉沉睡去。他甚至没有听见在以后几天差点把他逼疯狂的那个幽怨绵长凄婉的哀鸣。苦读书 www.kudushu.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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