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读书推荐各位书友阅读:落魄少年成长史五
(苦读书 www.kudushu.org)    昨夜的雨水已蒸发殆尽。南昌市的正午被暴虐的太阳不断殴打。白茫茫的光线若灶膛内的火苗。在光与影里,有的房子前倾,有的房子后仰,似乎只要伸出一小手指头,就可以推倒它们。脏乱的街道上,几辆车身坑坑洼洼红色夏利如同被激怒的公牛,较着劲狂奔。车头后视镜与骑车人的距离也就几厘米。骑车人夷然不惧,甚至没下车,目送出租车远去,骂了声,“戮倒你娘,短命鬼,赶去火葬场啊。”仍然不紧不慢晃晃悠悠。

    赵根与万福拣了树荫处坐下,放下勒得肩膀发疼的擦鞋箱,在小方凳上坐下,擦拭掉几乎要糊住眼皮的汗。遥远灰白的天幕上映出一角飞檐。那是滕王阁。楼高九层,背城临江,气势瑰玮奇特。赵根与万福曾去过,其时楼边尽为脚手架。脚手架上的工人的影子在烈日下也就硬币大小。说是得赶在今年重阳完工。赵根与万福趁没人注意偷偷爬进去逛了一圈,除了昏暗的水泥楼梯,里面空无一物,倒是在阁楼上眺望,有拍檀板唱歌、举金樽喝酒的意兴。

    江水逶迤,数点扁舟沙洲旁。风来也,落斜阳,一时苍茫。

    赵根瞅得迷惘。下了楼,在卵石小巷里,见一清瘦老者,卸下门板当桌面,门板上铺丈二白纸,悬腕运笔,气定神闲。“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这几个字写得是疏秀淹润,岚气生出。赵根只觉胸中一鼓,就想失声恸哭。小时候,赵根见过一本发了黄的没有封面的唐诗集子,第一篇即是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川》。“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海风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全诗仅仅四十个字,却有着无数丘壑,开合顿挫,腾跃变化,其意境也旷达;其志趣也高远。起句对仗,举目千里;三四句以实转虚,悬瀑自空而落,化为潺潺流水;第三联奇峰突起,一洗古送别诗中的悲凉凄怆之气,实乃千古之佳句;结尾用情,又在那茫茫一片中见了血肉与呼吸。

    这么一个大才子怎么年纪轻轻就溺水死了呢?

    万福奇怪,“怎么了?”

    赵根吸吸鼻子,听见心底哗啦啦流动的河水。万福说,“那老头写的是《滕王阁序》吧?”赵根点头。万福转动眼珠,“写得狗屁不是。一点也不真实。”赵根瞪了万福一眼。万福嘻嘻笑道,“我说错了吗?远看古色古香,近摸钢材构造。”

    “俩回事。”赵根闷闷不乐。

    “一回事。想当年,才子王勃承王爷所遨——是王爷叫来的吧?吃山珍,食海味,搂美妞,住宾馆,吹江风,眺远帆,浑身舒坦,愉快得不得了,自然要吟什么物华天宝人杰地灵。这叫给主人面子。能不给吗?否则上哪混吃混喝?说什么渔什么晚?”

    “渔舟唱晚。”

    “对,就渔舟唱晚。丫若真有本事,也上船唱晚啊。只怕唱不了晚,还要搂着渔网哭娘。手上都是被渔网勒出来的茧与血。他这文章虽然做得好,但说到底,跟南昌鬼子一样,弄的都是骗人的赝货。”万福这是在强词夺理胡乱瞎掰。不过,赵根那丝没来由的黯淡还是被他这番话一扫而光。

    南昌人是有点死要面子,喜欢把内裤扎在头上当帽子,也精明刻薄,且爱欺负人。有外地人在长途汽车站打出租车去老福山,不到五百米左右的路程,司机敢兜一大圈路,收十几块钱;有人卖南丰蜜桔,硬纸壳上写一块钱一斤,等顾客称好,牌子调了个,变成十元一斤,顾客若有疑问,四周马上蹲出几个胳膊粗大嘴里横叼香烟的壮汉——但或许因为脚下这片红土是军旗插起来的地方,所以若有人被出租车撞了,肇事车就想甭逃,有喊拦车的,有打110的,有拨120的。整条街的群众,连在街边海桐与夹竹桃上栖息的麻雀,都会自觉动员起来。躺路上的伤者很快被热情的人们送入车,甚至还会有几个白发老妪指着地上那滩暗褐色的血迹,说,“可怜啊,车轱辘把人压成烧饼了。”

    赵根望向对面的街道。万福揉胳膊甩双手,喊了声妈,说累死了,说老子以后有了钱一天要人擦一百遍鞋,说真***饿。万福叉开手脚往地上躺,用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捅赵根的腰。赵根听见肚子叫。早上那碗米粉已在胃里壮烈牺牲掉了。上午生意一向不好,但少有像今天这般没做一笔。开了张,才有午饭吃,这是赵根与万福的约定。

    万福咂手指头,“要是有人发明一种机器,能把空气加工成糕饼,那该多好啊。”

    赵根不理他。万福又说,“要是人能够像树一样能进行光合作用,那就好了。”

    赵根更饿了,大肠小肠十二指肠一起翻动,胃里面敲锣打鼓。赵根打开鞋箱,拿起塑料瓶,喝了口水,把要涌出嗓子眼的饥饿重新咽下肚。赵根没说去吃饭,这会被万福笑话。

    街道对面一家文具店铺门口的树荫下出现一个少年,动作鬼祟,四下张望,似对这里还算比较多的人流满意,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白布,铺地上,又掏出两个碗,一把葵花籽,扯起嗓子,“猜单双啊。猜单双啊。押中赔十啊。”声音稚嫩尖锐。

    “这么小,也来闯码头。好像还是独行侠。”赵根在万福肩膀上一拍,“看。”

    常有一伙年轻人在南昌各处摆摊骗人,手法多样。赵根与万福擦鞋时没少撞上他们。比如三张扑克牌,两张黑色一张红色,让围观者看清顺序,再一张张快速扣在地上,让围观者猜哪张是红色的,并让围观者押钱赌输赢。其中就有这种猜单双。很奇怪,明明看到左碗罩进三粒葵花籽,为何揭开后,碗里只有二粒?

    赵根最初见到时,百思不得其解,仔细留意移碗人手法,看不出异处。万福纳闷。两人都知道这伙人是老千。老千,这还是万福从港台片里学来的称呼。

    两人琢磨好几天,有日,赵根在公园里拣到一个废旧的收音机,闲得无事,拆开机盒,看着里面的磁铁,拍手大叫,“我明白了。”

    万福说,“明白什么?”

    赵根说,“明白了猜单双。是磁铁。”

    万福挠头,也拍巴掌,“对,手指里藏块磁铁,瓜子壳里再嵌块磁铁,再熟练手法,嘿嘿。”万福两眼放光。那伙老千没少骗到钱,偶尔还能一气整出一张老人头,就是面目太凶狠,要不,万福早认他们当师傅了。赵根也来了兴趣,这与偷不同,是手艺活,也叫愿赌服输。可不管两人咋练,还特意跑去实地观摩,虽说看出其间伎俩确如心中所想,就没法把这手法练娴熟。手指得足够灵巧。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即魔术。两人只好死了吃这碗饭的心,然后互相安慰,不是人笨,是没师傅领进门。

    万福说,“去看看这人是咋练的?”

    不敢问比自己年纪大的人,总可以抓住比自己小的毛孩子逼供吧?赵根与万福对视一眼,脸上不约而同绽出笑容。这是天上掉下来的一块大馅饼。就想起身。少年白布前,已围上数人。此时,文具店旁边的巷口,不紧不慢踱出一人,正是他们相识那晚在梧桐树下见到的彪形壮汉。壮汉衣襟敞开,露出胸口一蔟黑毛,歪头,用牙签剔牙,酒气冲人,眼里血丝浮出。来到少年摊位前,把头往左边扭,把头往右边扭,颈椎骨节脆响。万福住脚。赵根小声说,“没事,大白天,我们又没招惹他。”想走,那壮汉已瞥见他们,吼道,“那两个小孩,过来。”

    两人面面相觑。万福往左右一看。壮汉又吼,“就你,那个摇头的小孩。过来擦鞋。”

    赵根的心落了一半回肚子,看了眼手在颤颤发抖的万福,知道壮汉在火车站砍人时的凶恶对他刺激太深,深吸一口气,操,不就擦鞋吗?正好,老子的生意还没开张。胸膛挺起,背上鞋箱,拎起方凳。万福犹豫了一会儿,跟上去。

    壮汉把方凳咔一下搁在白布前,腿高架在鞋箱上,打出一个响亮的酒嗝,脸上露出类似痔疮发作痛苦的表情,咧嘴吡牙,嘴角痦子上翘起猪粽般的几根黑毛,拧身从屁股兜里钳出钱包,摸出一张老人头,拍在碗前,“押一百。单。”

    押一赔十。我的妈呀。赵根暗自叫道,手没停,低头打蜡。白布前围着的人向一旁让开,有人后退,有人往旁挪,有人挠动眼眉,有人踢脚,有人嘴边流下哈喇子——连白痴都知道这下有戏看了。少年乌黑的眼睛里闪过慌乱,按在碗上的手顿时僵住,如被电殛。这是一双脏兮兮但细细长长的手,指甲缝里满是污垢,手背上有一些细微的裂口。

    “大哥”,少年怯生生叫道。

    “开啊。”“壮汉不耐烦地吐出口痰,痰落在地上,怕有半斤重,好大一块。少年一抹脸,脏得像土块一样的脸上出现星星点点的印子,“大哥,我自己闹着玩的。还是不开了吧。”

    赵根忍不住又吸吸鼻子。少年立刻把惴惴不安的目光投向他,似是求助。眼睛细长而弯,里面已有了薄薄一层水雾,睫毛很长,让人见了心里生出怜意。这少年也知道面前这位壮汉不是善荏啊。赵根想给这少年一个笑容,给不出。赵根看万福。万福在离自己十来米远处。四下围上人,七嘴八舌,都叫少年揭碗。赵根头往下低。那少年猛地把碗揭起。白布上只有两粒葵花籽。赵根长舒一口气。

    “双”,有人叫出声。但还没等围观的人充分表达各自意见,壮汉狞笑一声,“不对,这里还有一粒。”说话间,已狠狠扼住少年手腕,把那只惊惶的手慢慢拧转,碗底赫然出现一粒葵花籽儿,“单”。壮汉咧开嘴笑,浑似欲择人而噬的凶兽,太阳穴处青筋扭曲。轰,人群像溅了水的油锅,火光冒出,这葵花籽咋跑碗底去了?

    时间的发条被拧紧,发出可怕的欲要崩断的声音。人影倾斜,天空若要坍塌。赵根额头渗出细细密密的一层汗,手下不停,斜眼瞥去。少年原本秀气的脸的轮廓因为疼痛,如被刀绞,一点点蜷曲,身子更随着壮汉不断加大的力道,弓起,弓起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就弓成一只在钓竿底下不甘心命运的鱼,弓出一个感叹号。

    少年嘴唇紧咬,咬出血,竟一声不吭。望着壮汉的眼神只是愤怒。壮汉冷笑,望着几乎悬空在手底的少年,另一只手往少年下身拍去,“戳倒你娘,卵毛没长清,学人跑江湖?”

    这一掌拍下,壮汉脸色微变。少年突然张嘴在壮汉手腕上重重一咬。壮汉闷哼,巴掌横扫。少年惨叫。赵根两耳发鸣,眼前金星冒出,心头那股邪气又已窜出,一股热血自头顶百合穴洒落全身骨骸,站起,手在壮汉搁在鞋箱上的脚跟往上用力一托,嘴里大叫,“公安来了啊,快跑。”

    壮汉身体失去平衡,后仰,脑壳在水泥地上重重一摔,抓紧少年的手松开。这几下动作兔起鹘落,旁人虽未看清楚,公安两字还是听得清,四下轰散。赵根背起鞋箱,在经过万福时,伸手一拉,“快跑。”万福如梦惊醒,撒开脚丫子,两人一起飞窜。

    赵根感觉自己又像在空中飞行。这一次,再也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挡他的飞行。灰色、白色、紫色、苔绿色、茶褐色的脸庞如同河水面上的飘浮物,迅速在身后消失。墙壁,无限地向上,但这已无法禁闭一颗少年的心。千篇一律的街道、楼房、电线杆皆化作滚滚河水。苦读书 www.kudushu.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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