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读书推荐各位书友阅读:落魄少年成长史六
(苦读书 www.kudushu.org)    绳金塔坐落在南昌市西湖区绳金塔街东侧,始建于唐天祜年间。相传建塔时掘地得铁函,函内有金绳四匝,分刻驱风、镇火、降蛟字样的古剑三把,金瓶舍利三百个,绳金塔因之而得名。乾隆五十三年,因城内外多火灾,故铸金鼎,铭有四十八字,置塔顶以镇火。《绳金塔铭》有水火既济,坐镇江城句。砖木结构楼阁式塔,塔高五十米,塔身七层八面,青砖砌筑。塔身每层均设有四面真门洞、四面假门洞,各层真假门洞上下相互错开,门洞的形式各层也不尽相同。第一层为月亮门;第二、三层为如意门;第四至七层为火焰门。每层围有飞檐,八面均有门通往飞檐。塔内有楼梯。直视湖山千里道,下窥城郭万人家,绳金塔是南昌人心目中的风水宝塔。

    赵根奔至塔下阴影处,万福跟上来,齐齐唤过一声妈,一起坐倒。

    午时的风,自绳金塔翘角飞檐边掠过,檐边悬起的七层五十六个风铃奏出七个音阶,叮当一片,倒也悦耳动听。这一跑,跑了多远?胸膛如烧透了的炭窑,胁骨根根都疼。鼻翕张合,有骡马鼻孔般大小,喷出灼热的气息。脖颈肩膀处的汗珠子似河水拍在岩石上的浪头,一个浪接一个浪。万福翻起白眼珠,手中方凳不知甩到何处,肩膀背上的鞋箱倒还在,箱内家什不见了大半。赵根再看自己的鞋箱,里面更是空无一物,叫了声惨。话音刚落,那少年已自路口角隅处拐出,跌跌撞撞,一瘸一拐,拐至赵根与万福身边,站住身,拍拍胸,还没说话,双腿软倒,瘫坐下去。

    赵根想动,只觉浑身力气已然耗尽,想动一下手指头都难,两只脚都空空荡荡像不见了,几秒钟后,这才酸肿难当。万福的情况亦是相仿。两人转动眼珠,目光一撞,一起投向那少年。豆大的汗珠从少年脸上跳出,一颗一颗跳到鼻尖,沿嘴唇翘起的弧跳上衣襟。衣衫遮住裤腰。这少年前额、后颈、胸前、下颚挂满水珠,如刚从水里钻出,衣裳湿透,裹在蓝裤子里的腿更如水边被风吹动的芦苇,地上很快也湿了一滩,倒像是这少年尿了裤子。少年的头发少而黄,杂草一样贴紧额头,胸膛剧烈起伏如拉动的破风箱,喉咙里不断传出呃呃声,原来邋遢的人中因为鼻涕的来回清洗,显示出皮肤本来的颜色。

    三个人你瞧我、我瞧你,一时间,蓝天如海,白云壁立,渺渺人声车影尽化为虚无。幸好有一座绳金塔,幸好这塔有足够高度,能投下一块不算大但可以供三人憩息的阴凉。名不虚传的风水宝地呢。赵根对绳金塔这处自是比滕王阁那熟悉。天天擦鞋,一天总要走过几趟,总要看着那些骑在檐边从早到晚都在刷油漆的工人发一会儿呆。这塔影虽然会跟随太阳移动,慢慢改变形状,但似永远都不会完全消散,哪怕是在星月无踪的夜晚,也能在塔四周的地面上感觉到它的存在,就好像这塔若有一天没在了,这塔影也还在,还会以某年某月以某种方式把这塔重新堆积,一层层码高。

    万福先喘顺气,抓起鞋箱内的塑料瓶,一气喝下大半罐,发直的眼神总算能转弯,瓶子递给赵根。赵根咽下几口,眼角余光瞥见少年可怜巴巴的目光。少年若一条被人扔上岸快要渴死的鱼,舌头都伸出来了,还在舔鼻尖滴下来的汗水。赵根递过去塑料瓶。少年倒不客气,咕嘟咕嘟喝了个底朝天,意犹未尽,咂巴下嘴。万福说,“你跟我们跑干吗?”少年不理他,歪过脖子撸起衣袖去看手,手腕已有一圈淤青。那壮汉力气真大,也不知胡丽二哥能否打得过。赵根说,“就你一个人?”

    少年答非所问,“你们真能跑。跑得跟短命鬼一样。”

    这哪是表扬?是在咒人嘛。

    “小骗子。跑瘸腿了?不容易。这得使多大的劲啊。”万福哼道,擦擦头上的汗,“我劝你再去跑一圈,不定能把腿跑直来呢。”

    少年弹起身,不知哪来的劲,伸胳膊蹬腿,指住万福的鼻子就骂,“你才是骗子。你全家都是骗子。你爸不骗你妈,能生得下你这个骗子吗?你爷爷不骗你奶奶能生得下你爸这个大骗子吗?少年一口气数到万福的祖宗十八代,嘴里又打出一个呃,开始踢腿,腿踢上半空,我是瘸子?你招子放亮一点。姑……爷爷我当年从抚州跑到南昌,多长的路?”腿踢得太猛,裤裆处哗啦一下,估计绷开了线缝,少年扑通下坐倒,两只长腿迅速扭紧,脏脸蛋上胀出一层红色。这真是难得一见,黑里透红啊。

    赵根乐了。少年目光转来,“笑什么笑?没见过人笑吗?买票”。

    “牙尖嘴利,山间竹笋。”赵根嘟咙。

    少年眨眨眼,“你说什么?没听清。”

    “他说是你抚州蛤蟆头。哈哈,你们抚州人都是蛤蟆头,头比身子大,呱呱呱。”万福学起青蛙叫。这话倒非万福杜撰,赵根也听过这种奇怪的说法,眯起眼。真渴。赵根强忍下自己身体对水的渴望,这是一种能感觉到身体里所有细胞都还活着的渴望。少年怔了怔,一时没想到万福是从自己的话里听出自己的来历,音量小了,仍然凶巴巴地说道,“你是哪的?”

    “我上饶的。没听过吧?詹天佑,知道不?铺了咱们中国第一条铁路的总工程师。就我们上饶人。还有方志敏,小学课本上的,他被捕那天,匪军搜遍全身没找到一文钱,就说,你做这大大的官,怎么会没有钱?一定是藏起来了。方志敏说,咱们共、产、党干革命,不为个人发财!多伟大啊。”万福也不知哪来的劲,与这少年开上火,嘴巴噼哩叭啦。

    “哎哟哟。一听就是木头脑袋。毛主席听说没?多伟大的人。我爷爷说,当年他不小心被国民党匪徒抓到了,掏出两大洋买路钱,就为咱们建设起一个新中国。这叫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少年嗤嗤冷笑,“我们抚州有汤显祖,写《临川四梦》,号称是东方的莎士比亚。不过瞧你也没念过书的蠢样,肯定不知道。”

    万福犯起难。说知道,说明抚州牛;说不知道,又显示自己蠢,目光投向赵根,这叫求救。赵根搜肠刮肚,犹犹豫豫,“有个叫朱熹的,应该是上饶的。有个程门立雪的典故,我看过,他是什么理学的集大成者。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好像是他讲的。”

    少年打断赵根的话,一脸得意,“听听,这还有人性没?还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你们上饶,哼。”万福张张嘴。投来的那束目光不必翻译,赵根也知道他在埋怨自己不该讲后面半句。

    “我想想,好像还有一个,辛,辛弃疾,不知是不是你那人?就是写‘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的辛弃疾?”赵根还真拿不准,嘴里像在咀嚼泡泡糖。

    “是,错不了。我们上饶有他的坟墓。多牛的人啊。”万福高兴了,啧啧赞叹,以手遮目,以示这位辛先生身上的光芒能让这青天白日也稍逊一筹。少年扬起颌,白了赵根一眼。

    赵根的心突突窜跳。这少年的眼神真是一把勾子,或者说是一团闪电。那只袖口撸卷至肘部在阳光下透明的手臂,晃出一缕缕光弧,肤色与手腕上方的乌黑迥然相异。蓝蓝的纤细的血管在上面一闪一闪地跳。这若是女的,长大了,那还得了。心头出现一只从洞穴里探出头观察田野动静的田老鼠。赵根想起那恶汉往少年下身的那一拍,目光瞟向少年绞紧的双腿,赶紧收回,脸不由自主地烫了,身子前倾,开始留意少年身体最细枝末节处的变化。

    少年说道,“这算什么?王安石听过没?千古第一人!”

    王安石,千古第一拗相公。这少年径自把这拗相公三字抹掉,换上一个人字,当是故意欺负起万福来了。王安石为唐宋八大家之一。列宁曾誉之为十一世纪中国最伟大的改革家。赵根读过王安石写的文章,记得一句“世之学者,无问乎识与不识,而读其文,则其人可知。”成语‘文如其人’或缘此而来。赵根记得最牢的自然还是那句“春风又绿江南岸”。

    栗老师曾把这个绿字运用之妙,夸成鬼斧神工夺天地造化,每念至此处,音调拖长,一咏三叹,大有让头发也绿起来的决心。赵根开始也佩服,后来不知在哪本书上见到一句话,说王安石这个绿不算本事,唐代的许多诗句都这样用过绿字,比如丘为的“东风何时止,已绿湖上山”。又比如李白的“东风已绿瀛洲草”。丘为是谁,赵根不知。这李白,那是诗仙,站在中国文化山巅上的人。

    万福也知道王安石的大名,捡起一块石头扔远远处,半天,脸庞似被阳光照耀,光亮了,“嘿嘿,我们上饶有三清山。张天师就在那修炼,知道张天师不?朱元璋还喊他老师呢。朱元璋杀了多少人呐,可在张天师面前屁都不敢放一个。山上的石像、石雕、石刻以及各种样子的道观不说了,就光三清山上的石头码出来的路,也得吓死你。那石板层层叠叠,被古往今来的人的脚踩得比镜子还光滑。听过三清山的瀑布云吗?每天早上,山风一吹,云变成瀑布,从山头往山谷跌。天下无双福地,江南第一仙峰。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你们抚州有吗?”

    万福双拳握至胸口,精神抖擞,“我们上饶,人人高昂头。我们上饶,人人热血流……”

    “哇塞,吓倒我了。”少年横来一眼,“头昂得太久,要得梗脖子病。还热血直流?不会是流热气腾腾的猪血吧?”

    少年的话实在损。万福侧身一脚踹去。少年不含糊,手腕一翻,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小刀,摆出防卸的姿势。不过,这刀实在小,削削铅笔倒蛮不错。眼见少年鼓鼓囊囊的裤兜,也不知里面还藏了多少宝贝,赵根又乐出声。

    少年回头喝道,“你还没说你是哪里人呢。”

    “我?”赵根指指自己的鼻子,望向路口,那壮汉不会赶来吧?妈的,最好那一下能摔死他,这世上又少了一只动物。

    “是,说的就是你。”少年看万福没再动手,手指动了动,那刀又不见了。好灵活的一双手。赵根赞道,“你的手法好快嘛。教教我?”

    “教你?没门。”少年重新坐下。

    “赵根,你刚才为什么要喊公安来了?我没见着啊。你说,以后我们会不会再碰到他,这要是……”万福愁眉苦脸看自己的手,估计在想若这手被刀砍掉了将会有多疼。

    这问题赵根回答不了。脸转向少年,“你就一个人?没别人?”

    少年的目光直勾勾的,似要找出赵根藏在皮肤下不可告人的阴谋,琢磨半天,又打量了半天苦着脸的万福,瞟瞟甩落在一边的鞋箱,不无鄙夷地说道,“你们靠这个赚钱?”

    赵根一笑,“我们一不偷二不抢三不骗人。”

    “你是哪里人?”少年有些不好意思,问题又兜回来。

    万福笑道,“他与你是老乡呢。是抚州市下面一个县的。”

    “真的?”少年不依不饶。

    赵根没点头,也没摇头。唐端提及在百货商场卖文具的姓文的女人即抚州市人。赵根还知道抚州话称白天为“日上”,称谈话为“话事”,称多少为“几多”,当下说了几句。少年脸色放霁,眉毛也笑了,“老乡哇,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赵根没理这荏,继续重复,“你一个人?”

    “是。我从小就跟我爷爷到处走啊走。后来,嗯,南京,你知道不?一个特别漂亮的地方。那里的桥有……”少年伸出手想比划这桥的长度,手伸出一个钝角,仍嫌不够,干脆把手指指向南边,说,“有外面那条八一大道一样长。

    赵根与万福互视一眼,都觉得匪夷所思,这样长的桥,没法想像。在心底各自把这位好吹牛皮的少年的话打了几折,不过,这桥还是嫌长。赵根说,“你爷爷呢?”

    “我爷爷死啦。”少年额头上被阳光晒干的头发飘起几缕,肩头微微耸动,语气好像对爷爷的死浑不在意,“我爷爷把我带到江边,说了一大堆我听不懂的话,然后说,爷爷病了,快要死了,你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啊。我爷爷真会说废话。我当然能把自己照顾得好好的。你瞧,现在我的胳膊、腿少了哪样?”少年像李小龙那样跳了跳,忘了裤裆开缝的事,赵根当然不好意思再去看。

    “我爷爷躺在木板上,那木板可能是他早藏在那的。木板在水上漂。我爷爷在木板上向我招手。那是黄昏,太阳在江上半浮半沉,还有鸟,白色的鸟,飞来飞去。我爷爷就这样顺着水流一点点漂远了。”少年挠头,油腻的头发上飞起一阵头皮屑,“我在南京呆了一段日子。觉得闷了,想回抚州转转。我爷爷说过,我家原来在营上巷六十九号。前几天刚到南昌,好了奇,想到处看看,看了几天,口袋里没了钱,摆个摊挣点路费。没想到你们南昌人这样小气,还这么凶!”少年的鼻子要翘到天上了。

    万福赶紧分辩,“我不是南昌人。”

    赵根也笑,“哪里都有坏人,哪里也都有好人。坏人总是少数,因为坏,显得醒目罢了。你说是不?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我叫赵根,他叫万福。”

    “我叫明希。明亮的明,希望的希。我爷爷取的。说只要有明天,就会有希望。”叫明希的少年歪过头,继续瞧赵根,瞧得赵根心里发毛。明希说,“你说话的样子蛮像我爷爷。特别爱说正确的废话。”

    赵根苦笑。万福捧腹。明希看看他们,也快乐地笑,又补充一句,“我知道你们都不是坏人。坏人的坏,都在眼睛里写着,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三个孩子清澈的笑声在绳金塔下漫漫涌起,一片片,汇成亮光,漾过层层木塔,擦亮了檐边风铃,再掠过塔尖,在明晃晃的天空下,像那群白色的鸽子,一直飞向天空的尽头。苦读书 www.kudushu.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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