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读书推荐各位书友阅读:落魄少年成长史七
(苦读书 www.kudushu.org)    天空澄蓝碧青,愈显高远。草木因为已淌入枝干里的微雨勃勃青翠。空气中没有了焦燥的尘土,每吸一口,都是这般清纯。午后的阳光飘浮在南昌市人民公园西南角处一片凤尾竹的上空,好像是透明的。四周亭台楼阁水榭长廊,假山碎石树荫花丛,石子小径时隐时现,湖边岩石更是层叠出种种几何形状的美。虽是人工,毕竟养眼。绿得黝黑的树梢轻轻摩挲天空,映出一团团青色的光芒。细碎的光影在竹子的叶尖与细枝间摇晃跳跃。

    三个少年盘膝而坐,地上铺了几张报纸,上面搁着烧鸡、啤酒、花生米、蒸包、臭豆腐、油炸藕片。万福吃得满头大汗。明希满手油腻。两人你推我搡,你衣领里不时多了几粒花生米,我下巴处黏上了一块臭豆腐。

    赵根望着竹梢间结网的蜘蛛一时出了神。

    赵根老家多竹子,课本中《井冈翠竹》所描写的毛竹,在火车站旁边有一个山都是竹子。

    胡勇讲这满山竹林有来历,说很久以前,天上有位仙女下凡与当地放牛郎结为夫妻,王母娘娘派来天兵天将,仙女打败他们,为了让当地百姓过上富裕的日子,还将天兵天将扔得满山遍野的刀枪剑戟化成竹林。赵根听得高兴,不过也纳闷,仙女为何不干脆从天上偷来一些珠宝来呢?

    竹林依山而起,浑如泼墨国画,颜色青得发黑。竹子皆碗口粗细,挺拔傲然,直入云天。风从山坳间吹来,送来一阵阵竹林特有的清香。路边土坡上有紫褐色的竹笋。赵根想去拔,拔不动。胡勇就笑,说,“这可不是那种小竹笋,得用尖嘴锄挖。挖,也不能一锄头下去,得从附近着手,先把土一点点松开,笋壮着哩。”

    在胡勇的指点下,赵根倒认了不少树。比如樟树,树冠遮天蔽日,能听得到浓密树叶里的鸟鸣,但老见不到鸟影。伢崽们光着屁股在溪边打水仗。还有槭树,出现在房屋后,枝桠高耸,线条在天空的映衬下格外疏朗,一到秋天,满树火红,像燃烧的火,风一吹,火就满空流动。槭树的叶呈五角形,很精致,可以夹在书里当书签,还能用圆珠笔在上面写字,写“月涌大江流,星垂平野阔”。可惜大家只把它们搂进竹篓当柴火。

    穿过草地,绕过几个坡,是星星点点的农舍。农舍前面是田,大块的田。田里是黑黑瘦瘦的农人。县城与他们近在咫只,但他们却全像活在另一个世界。田间的阡陌上,老有担柴禾的人。柴禾一颤一颤。茅草盖的屋顶上升出袅袅白色的炊烟,鲜红的鸡蛋黄大小的太阳沿着农舍后面凤尾竹的竹梢一点点往下坠。竹梢在风里轻晃,太阳一跳一跳,被竹梢挑出金黄色丝丝缕缕的黏液。

    胡勇带赵根去村庄里玩。村庄里烧的柴一般是马尾松,枝叶状如马尾,褐红色如鱼鳞一样的树皮上满是油脂,手摸了,用肥皂洗不掉,得抓几把土来回揉搓。砍这种树特费劲,粘斧头、粘锯。不过,放在日头下晒干后,是最好的柴,火旺且持久。胡勇回来时,扛了一蛇皮袋的因饱含油脂颜色赤红马尾松的老根老芯。赵根在县城街头老见有担着它们来卖的农人,皆劈成直尺长、指头粗细,十来根扎成一捆,用草绳捆,卖二角钱,用作灶间引火。胡勇要赵根拿一些回家,赵根不肯,胡勇就哈哈笑。赵根也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

    山上最多的是杉木。树干笔直,树皮红褐,树叶针状,且都在树冠处,青黑。杉木木纹平直,结构细致,也耐朽耐蛀。杉树几乎没有节疤。枝丫总随着树的向上,不断脱落。杉树的用处特别多,村庄里的人盖房子,除外墙为黄泥脱胚干垒而成,从栋梁椽檩到门窗楼板,无一不是杉木制成。有的老房子,里面用作厅堂栋柱的杉木,一个大人都没法抱圆。而搁在卧室里雕龙画凤、涂有金漆用杉木做的大床更漂亮了。可惜这样的床,上面总老过许多人——村庄里的人,把老人死去,称为老。在黑乎乎的屋子里简直是一副吓人的棺材。更令赵根害怕的是,在老屋后面一间歪歪斜斜的小土屋里,住着一位胡子花白脸庞脏黑一时难分辨清五官的老人。土屋中央有一堆石头,石头上架起一口断了柄的锅,锅里有一小汪发了黄的锈水。老人蜷缩在阴暗里,身上卷着一床散发出恶臭的棉絮。赵根转过头时,才看见他,不由得惊叫一声。

    回来路上,赵根问胡勇那老人是谁。

    胡勇说,是前面正屋那三个儿子的父亲。赵根问,他们不养他?胡勇说,不孝顺。这没法子。赵根说,老天爷不管吗?不是说不孝顺的人会被雷劈么?胡勇就笑说,老天爷才不管这档子事。前些日子,这村子里一个人在田里做事时遭了雷劈,烧得焦黑,却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孝子。现在的雷公瞎了眼呢。

    杉木还可以做棺材,一般由四块对剖开的半圆杉木板拼成。棺木形状头大尾小。若家里老人一时未去,就搁在屋内,每年请人上漆。做棺材的杉木直径至少得五十公分。村庄里还有一种习俗,小孩一出生,即在山头种上杉树,等长得差不多时,择几株特别好的,缠上绿藤或做上标识。人老了,再锯成材。当时赵根觉得这些在树干齐人高处的绿藤很奇怪,就问。胡勇做了解释。也许是因为兴致好,胡勇还告诉赵根,不管什么山,只能种一次杉树,再种就长不大了。它吸地气。这倒让赵根想起连环画里吸人精气的狐狸。胡勇懂的东西真多。赵根也记得自家厨房搁杂物的阁楼上有几块很大的杉树板材,自己每每见着总觉得它们是那样古怪。那几块杉木板现在在哪里?爸妈死后的那两具棺材都是由碗口粗细的小杉木板拼成。

    赵根出了神。明希把脏手在他面前左摇右晃。万福甩头,指节间打出脆响,这可真难为了他这双油腻的手。万福说,“甭理他,他这人就这样,动不动就发呆发傻发成一尊泥菩萨。我们吃。”

    万福撕下两根鸡大腿,一根递给明希,一根摆至赵根面前,自己撕下胸脯肉,嗷,嘴里像恶狼一样吼叫。明希抿嘴,觉得这个万福也没刚见时那样差劲,抓起鸡腿,嚼了几口,“妈的,真香啊。赵根,你在想什么?”

    食物都是明希提议买的。为表示友谊,他当着两人的面掏空口袋,还翻出袋角。同样为了表示友谊,赵根与万福的口袋里也只剩下几枚分币,当然,这并不包括他们藏在水泥涵管旁某块石头下的小金库。赵根回过神,瞧瞧眼前的鸡腿,又递回万福,撮起一把花生米,“没想什么。我只是觉得好古怪啊。”

    “古怪啥?”万福与明希异口同声。

    “你们有没有做梦的感觉?怎么说呢?就是眼前的竹子啊花生啊好像都并不存在。好像每过去的一分一秒都是梦。一点也不真实。”

    “切。饿你三天,你就晓得自己没在发梦。”明希白来一眼,翘起手指头挠挠脑勺,嘴唇因为油,显出一层均匀细密的红润,眼睛如同一双黑色水银晶莹发亮。万福躺倒在柔软的浅褐色的厥草上,冷笑,“我说甭理他哟。瞧,这会都说我们都是假的,是空气。”

    “我哪这么说了?再说,空气也不是假的。”赵根分辩。

    “竹啊花生啊都不存在。这话是你说的吧。它们都是假的,我们那能还是真的?至少,它们好吃得……”万福抛起花生米,嘴巴接住,咯吱一咬,眼睛望向明希,一脸得意,“看,你能吗?我们上饶人。”

    明希笑了,笑得像猫头鹰。

    万福打个寒颤,“你好像刚从坟墓里爬出来哦。”

    明希没理他,问赵根,“有硬币吗?”

    赵根掏出几枚硬币,明希接过,双掌合拢,抖动,再把硬币放至草上,手指夹起一枚,在赵根与万福眼前亮了亮,夹至右手臂臂弯处,左手轻揉,一会儿,张开手,硬币不见了!万福嘘出一口气。明希双掌合拢,往掌缝里吹一口气,手掌一翻。我的天呀。硬币又赫然出现。明希嘴角勾起浅笑,抛向万福的眼角余光尽是不屑,再张嘴往铝制镍币上咬去,咬出一个小缺口,托在手心给万福与赵根看,然后头低下,继续双手合拢,一副诚心祈祷的衰样,喊了声变,手掌翻开,居然是一枚完好无损的硬币。我的妈呀。这回不要说万福,赵根的目光也直了,恍惚自己是一片轻飘飘的叶,随着明希的手势不断漂浮旋转。明希的表演仍未结束,从裤兜里掏出一盒火柴,推开,满满一盒。左手平伸,手背朝上,把火柴扑倒,放在手背,关上火柴盒。然后轻叫,“火柴,起立!”

    万福揉眼,赵根屏住呼吸。我的奶奶呀。这火柴盒竟然随着明希的口号自动起立卧倒。

    “怎么弄的?”赵根小心翼翼地问。

    “天机不可泄露。哈哈。”明希看这两手小魔术震住这两个家伙,心里那个爽,就笑出一口细密干净的白牙齿,一脚往万福腿上踢去,“你们上饶人好有本事哦,也变一个给我看看?”

    万福不敢做声,捡起硬币,皱起眉头,仔细思量。

    “你爷爷教你的?”赵根说。

    “当然,我爷爷是谁啊?难道是你么?”明希得意洋洋,鼻梁皱起,这让他的容貌可爱又淘气,“我爷爷教我的东西多着呢。比如成语接龙,什么一马当先先见之明明明白白白虹贯日日新月异异想天开开门见山山南海北北道主人人才出众众少成多多此一举举世闻名名副其实实事求是是非不分分庭抗礼礼尚往来来之不易易如反掌掌上明珠……”明希说得手舞足蹈,想起什么,停顿一下,疑惑地看赵根他们,“你们俩认的字吗?”

    这回轮万福笑了,笑声把食管里的花生米呛进气管,胀得满脸通红,咳嗽几声,仍然止不住笑,五脏六腑倒了个,只好揉住肠子在地上翻滚。

    明希看得愤怒,拽他耳朵,“猪,耳朵大得可用来擦脸。”

    万福拍开明希的手,瞟一眼咧嘴笑的赵根,折下一根细竹枝,在草地上一笔一划写出一个工整的滕王阁的滕,说,“这是什么字?”

    “腾。”明希啐道,“这也敢拿出来显摆?万马奔腾的腾。咦,不对。”明希住了口,望望赵根,目光里多了丝疑惑,声音小了,“他写错了吧。好像右边下面是一个马字哦。”

    万福嘴里喷出苍蝇一样乱飞的口水。

    赵根一巴掌拍过去,“乐啥?还不是我教你的。”

    “是,赵夫子。”万福刚才被明希击溃的信心又因此得以重新聚拢,并茁壮成长,长成树,跳起身,居高临下去摸明希的头,“知道在你眼前的是谁吗?是赵根。百年难逢的天才中的天才,神话中的神话哪。说实话,我觉得他比大学生还有水平。嘿嘿。你这回卖弄,是关老爷面前耍大刀。哎呀。我的妈呀。”

    赵根没等他说完,一脚横扫,“你还真能喘啊。”

    明希吐吐舌头,“那这字咋念?啥意思?”

    赵根愣了,这字念腾音错不了,是啥意思还真不清楚,一时张口结舌,脸色青白,汗出来了,在四只炯炯有神的眼睛注视下,恨不得折根竹条往脖子上一勒,最好能勒晕自己。万福机灵,眼见要被风闪了舌头,立刻吼道,“念腾。啥意思?滕王阁的滕的意思。这种问题也好意思问?”

    明希哪会上这种绕口令的当,眼神里涨起河面秋天的水波,嘴角勾起盈盈笑意,不过,没再为难赵根,“我爷爷是老红军。本事大着哩。当年红军在抚州打仗,好像是第四次还是第五次反围剿,那些电报文书都由我爷爷起草。知道不,我爷爷还跟毛主席他老人家握过手。”

    万福不服气了,“我爷爷还跟外星人握过人。哼,说得活灵活现,你亲眼见过啊?”

    “所以你是外星人,你全家都是外星人。”明希哪里好惹,一句话梗得万福脸色发黑。

    万福想必也在某本类似《奥秘》的杂志上看过有关外星人的尊容,傻了几秒钟,吼道,“我哪里是外星人了?你这瘦小干瘪的人干才是外星人。”

    万福怪笑猱身上前去挠明希痒痒。明希没料到他来这手,杀猪一般的嚎叫,两人扭成一团,上下翻滚。几秒钟后,万福仿佛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施了定身术,僵住了,灵魂飞出体外,也若河里被打鱼人用电瓶麻痹的鱼。明希掀开他,抬脚去踩。万福不避,目光呆滞。明希眼里有了羞意,牙齿怕要咬碎了,脚下卷起龙卷风,“你这臭流氓。我踩死你。”

    这要踩下去,万福真要成外星人了。赵根拽住。明希反手一个巴掌,眼神凌乱,脸部表情凶得要吃人,“你也不是好东西。流氓。你们都是臭流氓。不跟你们玩了。”说完拧身拔腿狂奔。

    赵根捂住脸颊,那火辣辣的灼伤感立刻把一串电流传递至中枢神经,再迅速送抵全身,并冒出一个一个噼哩叭啦的小火花。赵根纳闷地瞅万福。万福艰难地抬起一根小手指头,“她是女的。**。”赵根一愣,明希的身影在眼角余光处一晃,赶紧转身追去。

    万福大叫,“不要哇。重色轻友!”

    明希跑得不慢,赵根跑得更快,在公园湖边的草坡处几步赶上,不敢去拦,又不好意思去看明希,低头叫了几声喂,情急之下,满脸通红。明希住了脚。明希的影子在日光下,在几丛紫红色的鸡冠花上轻轻摇晃,有薄薄浅浅的香味。草地上有数个衣着光鲜的漂亮男孩。其中一个就喊,“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脑袋,一只没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

    明希扑哧一笑,笑声马上凝住,啐道,“喂什么?你才是喂!”折身往另一边跑。

    赵根继续赶上,“明,明希,他不晓得你是女的。”

    “现在知道了,还不让开?”明希气势汹汹。赵根还没说话。那边声音又起,还拍起节奏分明的巴掌,显然是合唱,格外响亮,“原始社会好,原始社会好,原始社会男女光着屁股跑,男的追,女的跑。追到按倒地上搞一搞。世界人民大团结,掀起了原始社会建设高、潮……”

    明希的手下意识往凉嗖嗖的臀处摸,一怔,裤裆那条早先崩开的那点线缝,经过这番折腾彻底完蛋了,蓝裤子变成两片蓝布。明希的脏脸瞬间火烧,烧红烧白烧透,嘴里发出猫被踩了尾巴的惨叫,身子一闪,缩入旁边雪松后的旮旯,下蹲,两腿并拢,呜咽着,瞟一眼不知所措的赵根,“喂,把你的裤子给我。”

    赵根本就想提醒明希这事,开始是不知如何开口,现在结巴了,“我,我,我没穿短裤。”迟疑几秒钟,耳里听见明希委屈的哭音,咬牙躲入女贞灌木丛后,用外衣裹在下身,起身把裤子扔给明希,立刻蹲下,外衣裹得住前面裹不住后面。那三个男孩叫得更欢了,双手做出下流动作,“你拍一,我拍一,我们一起打飞机;你拍二,我拍二,看谁是个软小二;你拍三,我拍三,做、爱其实很简单;你拍四,我拍四,一晚搞个七八次;你拍五,我拍五,脱光衣服扭屁股。”

    万福讲过一个屁股的笑话。说他们那的乡下方言里把屁股称为被子。万福打着响指说,“一个年轻人到姨妈家做客。晚上告辞时,姨妈竭力挽留说,急着回去干啥?你表妹已经把屁股洗好了,晚上睡过再走。”赵根初未听懂。万福忙躺下来,四脚朝天,屁股扭动,摆出那夜在小巷墙缝里看见的那对男女所干的勾当,用身体语言不断启发他。赵根这才恍然,此刻,自是啼笑皆非,这些省城里小孩真猖狂,不过唱得还真压韵。

    明希已从雪松后转出,见赵根狼狈的模样滑稽无比,忍耐不住嗤地一下笑出声,顿觉心花怒放,笑声渐大,几被笑声噎死,颈脖上青筋跳起,不得不攥紧拳头砸向无辜的草地,一双贼兮兮的眼睛瞄着赵根数得出胁骨凹瘪的胸口不停打转。赵根坐倒,紧按住衣襟,哪敢再动。万福已从竹林里跟来,见赵根可怜的糗样,嘴里念念有词,开口欢笑,笑得比明希还凶,在地上连翻几个筋斗,被明希飞来一拳,拍拍脑袋,或许觉得这样对不起赵根,而那三个小孩实在聒噪,眼珠子发亮,大吼扑去,搡倒其中一个,二话不说,开始扒人家的裤子。小孩们鬼哭狼嚎,死命尖叫,乱七八糟地喊救命。被剥的小孩双手紧拽裤子,细小的嘴巴如鸡喙勾起,因为恐惧就发不出声。

    凶神恶煞的万福眼看要得手,草坡下奔出一男一女。男的大喝,“住手。”声音破空,女贞树叶也扑扑轻颤。明希不笑了。赵根抬眼望去。那男人,生得壮实,浓眉阔脸厚唇宽肩。那女的头发乱似鸟窝,上身套一件暗红色的蝙蝠衫,下面踩一条脚踏式黑色健美裤,嘴唇涂得腥红,眼圈描得乌黑,正是南昌街头的时髦女郎,偏生腿长且细,形状格外骇人,此刻正一脸怒气。

    万福讷讷地松开手,想往回跑。女人飞腿,踢得凶狠,风声带起。万福机敏,斜身避开。女人收势不住,腿迈出一字,哎呀妈呀叫了声,沿草坡滚落。那男人脸色沉下,朝万福的大腿就一脚。万福闷哼。明希双手捏紧,嘴里替万福叫疼,“惨。”赵根变脸色。那女人可能拉伤韧带,一时站不起,脸上露出有了便秘的表情,“往死里打。没王法了啊?这些没人要的兔崽子。大白天抢劫啊。给我打,往死里打。我的妈呀。”男人应声一脚踢出。万福跌倒,脑袋歪歪地塞在手臂下,好像一只被打翻的鹅,一只手撑住肚腹,嘴里吐出白沫。

    被剥裤子的小孩跑到女人身边,“姨。你怎么了?”女人挣扎着爬起身,双腿变成叉开的颤颤的圆规尖。明希看看赵根。赵根把外衣衣袖在腰间一束,打上结,也管不了光屁股有多难看,窜出去,拦在蜷曲着的万福面前,对那男人说道,“大哥,对不起,我这兄弟与你家小孩开个玩笑。刚才,你家小孩也与我开玩笑。”

    “开玩笑?”男人瞥了眼赵根的古怪模样,剃得发青的下巴翘起,“我也与你开个玩笑。”巴掌甩出,这巴掌比明希的巴掌不知大了多少倍,不知快了多少倍,也不知狠了多少倍,浑若生铁铸就,又干又冷又硬。赵根哪来得及避让,头颅轰响,眼前飞起一群嗡嗡叫金色的蚊子,嘴角溅出血,应声摔倒,爬起,再昂首,一抹嘴角的血,手指向女人身边的小孩,对那男人喝道,“他们刚才骂我们,还说脏话。你不管。现在我兄弟不过与他玩耍,你下这样的重手。你还要不要脸?”

    “哪里来的野伢崽?说话还一套一套。”女人瘸到赵根身边,又想一巴掌扇来,看见赵根嘴角的血,住了手,眼神鄙夷,眼珠子外凸,“我们家小军会说脏话吗?就冲你,也配?狗都不如的脏东西。我还怕脏了自己的手。”犹不解恨,一口痰吐在赵根脸上。另两个小孩围过来,两口痰吐在万福脸上。

    一个说,“我们在这里玩得好好的,他就冲过来,打小军。”

    另一个更嚣张,用脚踩万福的手,“傻逼,起来单挑啊。”

    万福搂住小孩的腿,扳倒,身子压上,把他一条胳膊拧到背后。小孩仆倒,眼泪落下,放声号啕。男人大怒,一脚平扫。赵根团身侧滚,抱住男人的腿,猛力一咬。牙齿灌满愤怒。这男人腿部肌肉比铁还硬。男人脸变了形,一拳击出。赵根滚落,觑见草地上一块石头,劈手抄起,照男人脚踝处狠狠一下。男人吃痛不过,眼里凶光大起。万福甩开那只会哭叫的小孩,喊了声**你妈,直冲过去,形若疯狗。男人抓住万福胳膊,抢圆,往地上甩。万福复又扑来。男人狞笑,腾空扫腿踢出。

    赵根更不犹豫,纵身扑出。左臂咔嚓一声似已断裂,紧接着左胁处传来一股巨大的力量。赵根凌空飞起,天空压至胸口,重逾千均,嘴角血沫涌出,裹在下身处的衣裳滑落在一边。赵根眼前一黑,几乎晕厥,半边身子似被万蛇啮咬,右肘撑地,欲再起身,一口血喷出,草地上落下点点腥红。

    万福悲嘶,双眼通红,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奇怪声响,再次冲上。那男人拧住万福胳膊,仗着身高臂长,任他两条腿乱蹬,眼里有了惊恐,嘴里喝骂,“疯子,***。”女人后退一步,想远离这有了血腥味的战场。明希尖叫,决眦欲裂。赵根这一口血喷得她发了恨,如被激怒的牛犊,自另一侧蹿来,一头顶至女人下腹。女人向后摔倒,明希歇斯底里扑上前,拽住女人头发,乱撕乱扯。女人脸上出现几条血痕,手一摸,似不敢相信这是自己流的血,呆了。那三个小孩眼见不妙,哭声止住,马上飞奔,奔出二十余米,站住,异口同声齐喊,“救命”。

    赵根坐起,“明希,住手。万福,不要再打。”嘴里又一口血吐出。明希放开女人,返身奔回,双膝跪倒,手托至赵根下颌处,血珠滴下,滴得嫣红。明希颤声说道,“赵根,你没事吧?”男人甩开万福,跑到那女人身边,看一眼形容可怖的赵根,可能怕出人命,拽起女人,低声喝道,“走。”女人没跑两步,跌倒在地。男人弯腰抱起,路过那三个小孩,一腿踢出,“走。”五个人消失在假山后。赵根再也支持不住,瘫在明希怀抱里。万福脱下外衣,去擦赵根口边的血,哭喊,“你不要死,你千万不要死啊。”

    “死不了。是牙血。”鼻青眼肿的赵根吐出一粒被折断的槽牙,“替我盖上衣服。”

    湛蓝的天穹轻轻摇晃,像河里的水。天空里的云,像河里的鱼。真美,与刘圆一样美,与胡丽一样美,与周落夜一样美,与徐明玉一样美。赵根的手一寸寸从万福的手臂上滑下,视线开始模糊。布满血沫的嘴唇犹在微微喘息,“明希,万福不是有意的,你莫怪他。还有,明希。我相信你爷爷跟毛主席他老人家握过手。”赵根的脸庞在太阳下像熔化的金子一般闪亮。明希的鼻子忍不住发酸,发涩,发胀。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少年,从未见过在这样瘦小羸弱的身体里竟然蕴藏着如此不可思议的勇气与坚韧。一种异样的力量,撬开明希在这十几年来因为遭受种种冷漠与嘲笑垒起的硬壳,几许柔软的类似丝绒一样的光亮射入她的心脏,生出微疼。她才认识他一天,他却让她有了亲人感觉。

    “你以为你是蟑螂啊?闭嘴呀。”明希骂道,眼眶潮湿,咸的液体从睫毛深处闪出,一串串,扑簌簌滚落,再也忍不住,抽咽出声。万福坐在一边,痴痴地看着湖边更远处静默的树林,腮边淌下热泪。

    下午的南昌市人民公园与往昔一般安静。他们的打斗如同树枝上坠下的叶子,消失在灌木丛的深处。树林乍眼望去,还是一片显目的深绿,如同云海一样无声地涌动。不过,若定睛仔细瞧去,不难发现里面有了细碎的红或黄。等到了晚秋时分,这些零星散乱的红或黄会把这整块的深绿烧出云霞。苦读书 www.kudushu.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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