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读书推荐各位书友阅读:落魄少年成长史八
(苦读书 www.kudushu.org)    秋天是恸哭的季节。一夜间,天地变了颜色,气温急剧下降,风里包裹着看不见的刀子,刮得天幕滋啦作响。风在公园上空盘旋,号叫,呼啸。湖面掀起混浊的浪,浪头拍打岩石,拍打着岩石上的千疮百孔,在黑夜里发出疹人的音响。树枝被折断,被风卷至高空,淬以不平之气,再狠狠抽下,抽得繁花凋尽鸟虫屏息。偌大的人民公园只闻怪风肆虐声,树干匍匐,树梢贴向地面,地面阵阵颤抖。从天而落的黑色的看不见形状的马越过栅栏雕塑假山湖面山坡,在水泥涵管外头嘶吼,浑欲把这三个少年的栖身之处踏得粉碎。那在空中晃荡的电线被扯成圆弧。弧与弧不时相击溅出一长溜火花。然后是雨,看得见的雨点,不比冰雹小,带着焦糊的臭味,把城市抛给天空的种种脏物疯狂掷下。转眼,暴雨倾注,如果说雨点是密集射击的步枪子弹,那么被风卷起的树枝就是执在天神手上的长鞭。水泥涵管里发出可怕的回响。而在轰然不绝的回响里,恍惚有几声凄厉的女人的惨叫,仿佛有人在公园无人知晓的角落里被匕首夺走生命,倾耳一听,惨叫声已被风雨抹去,然而隔几秒钟,声音又起。

    在管道的中间,明希惊恐不已,脸色发白。赵根晕迷不醒,嘴唇开了裂,额头滚烫,上面敷了一块打湿过的蓝布,蓝布上水痕已淡。万福用手击壁,拳面透出隐隐血迹。三个人中间有一小盏微弱的烛光。明希托起赵根的头,示意万福接手,取下赵根额头的蓝布,胆战心惊地爬到管口,扒开堵住管口的木板与棉絮,就喘不过气。风实在大,是一头来自远古洪荒的野兽,从身上掉落下来的几根毛发蹿入涵管,化成吐出嘶嘶的信子的蛇。烛火摇晃。风里胁裹的雨点与细树枝在明希脸上抽出现几条红痕,抽得她难以睁开眼,嘴里接连灌进几口混杂有泥沙的雨水。明希咬牙忍住,还好,蓝布很快湿透。明希堵好洞口,爬回来,为赵根重新敷上蓝布,再用另一块湿蓝布擦拭赵根的腑窝鼠蹊。“怎么办?”明希问道。

    吃晚饭时,赵根还能咽几口万福弄来的汤汁,能把万福弄来的衣裤穿上。等到太阳被树林一口吞掉,天空中出现被烧焦的烂絮状的云,赵根开始意识混乱,发高烧,进而抽搐,像时不时有电流通过他的身体。“再烧下去,要烧坏人的。要不要去医院?”明希低低叫道。

    明希懂得用湿布降温,这方面经验比万福丰富,但万福无疑比明希更了解南昌,了解它恶劣的城市排水系统——暴雨过后,必然内涝。万福手里捏着从石块底下取出的一百多块钱,这是他和赵根几个月擦鞋的辛苦所得,被捏得皱巴巴。这里面也有他们当日许下的约定,赚够一千,去北京,看天、安、门,望长城,还有故宫。

    “公园旁边的路多半被水淹了。这重要的是,赵根淋不得雨。我们还没手电。看不见路。”万福皱眉。他与赵根过去都很喜欢暴雨中的南昌。倾盆暴雨被风勒成马,随风向变化,在墨黑色的天穹下纵横驰骋,场面极其壮观。街道两边被骄阳烤得发白的墙面几秒钟时间就被风雨洗出一副副泼墨山水画,皴山叠石,水晕墨染。这风雨便是画笔,这南昌便是宣纸。两人有时干脆精赤上膊在雨中奔跑。而更让他们开心的是,等到雨消风歇,鱼儿会从湖面翻起,抓来几条,放铁皮盒罐头里加水煮,再撒上一把盐,味道就极为鲜美。唉,只是今晚这场雨来得太不是时候。明希急急说道,“不能再等,体温这样降不下来。我们去医院。”

    万福摸摸赵根的脸,暗自心惊,这或能烧得熟鸡蛋吧。两人一前一后,抱头托脚扛起赵根往管口挪,挪到木板边,小心掀开棉絮,万福先蹲出去,刚想吩咐明希帮忙把赵根托起,被大风一搡,马上坐倒。浑身长了黑毛的风狞笑一声,兜身转来扑灭烛火,就发出食肉猛兽的长啸。明希慌不迭拉起万福,钻回涵管,掩好棉絮,“不行啊,雨太大了,赵根吃不消的。”明希几乎要哭出声。

    “那你说怎么办?操。”万福吼叫。

    “我去买药。你在这好好看着赵根。”明希想了半天。

    “我去。你不认得路。”万福挑眉,“发高烧吃啥药管用?”

    “我不记得了。”明希神色惊惶。

    “你不是什么都挺厉害的么?算了。我去问药店的人。”万福钻出涵管,朝黑夜深处狂奔而去。

    烛火再次熄灭。黑暗愈显狰狞。明希呜咽出声,声音比猫咪还轻微,被雨水洗去脏物的脸小小的,眉小小的,嘴也是小小的。容貌已恢复大半颜色,略显蜡黄,不失一美人胎子。

    赵根牙关发颤,叫了声妈,又喊起冷。明希犹豫半天,摸索着解开赵根的衣裳,把赵根搂入怀中,试图用自身体温驱走在他体内肆虐的魔鬼,眼睛睁圆,不敢闭上,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在她脑海中上下翻滚。不多时,泪水即若断线珍珠,颗颗滚落,滚至赵根皴裂的嘴唇上,心脏怦怦乱跳,身体越来越热。

    少女的体香宛如春日青涩嫩白的含笑花香,弥漫在空气中。在梦呓里挣扎的赵根身体渐停抽搐,嘴唇无意识地沿明希秀长的脖颈向上,贪婪地吮吸那几粒能滋养生命的泪水,也吮吸着明希湿漉漉的脸颊。赵根双手紧紧环抱住明希,如要溺死的人抱住浮木,抱得明希骨头发疼,也抱得她身子发软。虽未来过天癸已略知男女之事的明希脸上泌出晕红,想推,推不开,低头在赵根手上咬,牙齿还未合上,耳里听见赵根又喃喃地喊了声妈,哪忍心咬下去,嘴里呼吸着赵根嘴鼻里喷出的灼热气息,躲藏在薄薄衣衫下正在发育的一对小小花蕾紧紧地贴住赵根的胸脯,感受到那颗心脏倔强有节奏的跃动,四肢更被赵根缠紧。一阵阵令她意乱心迷神醉的感觉,形若有质,从赵根那传来,进入她体内,并横冲直撞,把她胴体里所有的神经末梢处扩张至极处,然后绷断,让身体消失,就像盐消失在水里,消失在这黑暗里。

    明希一时就痴了,忘掉了外面的风雨,也忘掉了伊始的惊恐黑与雨夜的暴戾,慢慢的,轻轻的,唱起歌:

    外面的风真的好大,我的朋友们呀,都没有回家。

    黑沉沉的夜晚黑沉沉的花,它们是否也不想回家?

    踮起脚尖,说着甜蜜的话,我终于让你泪如雨下。

    轻轻把手拉,你不要说话。我的朋友们呀早就没有了家。

    好吧,亲亲我的脸颊,我的爱从来不假。纵然你的容颜实在太差,我也不会说出让你伤心的话。

    好吧,轻轻把手拉,我们都不要说话。

    黑沉沉的夜晚飘着黑沉沉的花,我想你从此夜里可以不再害怕……

    歌声回旋飘荡,像得到神的祝福的羽毛,在狭窄的涵管里飞扬,生出看不见的如梦一样的薄霭。它是这般寂静,这般清亮,如石缝里流出的清泉。蝴蝶飞过。鱼儿浮起,吐出存在于这个世界之外的水泡。万物于此中生长,像银子般闪亮。就好像瞥见金黄色的柠檬和橘子挂满枝头,就好像听见布谷鸟嘹亮的叫声以及潺潺流水的浅吟低唱。明希的声音在一点点变大。为什么要害怕呢?风是花的瓣,雨是花的蕊。夜是上帝献给人世的花。歌声驱走内心的黑暗,驱走所有的疼痛与屈辱,映耀出上帝的光芒,那生命之光,那悲悯之光,那少女挂有泪痕的脸庞。于是,一切风,一切雨,在片刻犹豫之后,也齐声加入这对上帝的赞美中。

    赵根的手紧握住明希的手,呼吸渐渐均匀。

    天亮的时候,风住雨停,公园里一片狼籍。还未发黄的叶子与犹带有生命痕迹的树枝堆积在石子小径上。背诵英语单词的少女走在上面,脚步声又湿又软。天色麻黄阴郁,太阳没有了昨日的光芒,像一个已在桌上搁凉的煎蛋。天很低,压着树梢。树梢上挂着的几个白色垃圾袋,偶尔摇晃几下,像被缚住手脚的风。湖岸边的树皆更为精神。湖面一洗往日暗绿,倒似被擦净油腻却弄花了的玻璃,雾气蒸腾而上。湖边那株雪松歪倒大半个身躯。树根翘起,黑色的泥土撒落在草上。而干渴已久的草,因为雨陡现出春天的绿。天地间有一张灰蒙蒙的幔帐。打拳的老人仍一身白衣,对被摧残的景物视若无睹,一圈圈,把自己化成圆。吊嗓的中年妇女在湖边痴痴发了几分钟愣,往昔那块立足的石头已被水淹没,于是退到草坡处,对着天空高歌。

    万福回来了,从被雨水洗得锃亮现出勃勃生机的雕塑后转出,换过一身过于肥大但干净干爽的黑布衣裳,袖口与裤口搀了几重,模样显得很滑稽,不过,脸像被一块抹布弄皱,而且僵硬灰暗。在他身后,居然是孤寒佬,双手反背,走得不紧不慢,边走边看被风雨蹂躏过的草与树木。万福走得快,因为拖至地面的裤腿,步子踉跄,略显蹒跚,走几步停下,等孤寒佬赶上,然后再行快步。

    赵根与明希坐在涵管上方,背靠着背。

    “万福。”赵根眼里现出惊喜,想往涵管下跳。明希反身拦住,“小心点。”

    昨夜赵根恢复神智后,一问万福去向,两人的心若井里打水的桶,七上八下。等到天色微亮,赵根不听明希劝阻,想去找万福。明希发了脾气说,“你想去找死啊。这么大的南昌城,上哪找?”赵根这才爬上涵管,只往公园入口处翘望。万福也已看见赵根,大喜狂叫,“赵根,你没事了?”跌跌撞撞跑,跑到草坡处,裤管垂落,一脚踩出一个筋斗,顾不得拍去稀泥,一把抱住赵根,“操,你还活着啊。”

    “死不了。没听明希昨天说吗?我是蟑螂。”赵根在万福肩膀上一捶,咳嗽几声。清晨的风已有寒意。赵根说,“我都以为你掉湖里了。不过又想,你那几手狗刨啊,要让湖神的女儿看上眼,恐怕很难。”万福嘿嘿干笑,转过话题,望一望脸上有几丝红晕的明希,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俩,没乘我不在时,行苟且之事吧?”

    “你去死啊!”明希羞恼,勾脚斜踹。原本身手敏捷的万福不知缘何竟未能避开,结结实实挨了下,应声坐倒。脸上还似有痛苦一闪而过,还好,衣服已被弄脏,再脏一点亦无妨。赵根吓一跳,去拉万福,手臂无力,膝盖一软,差点跪倒在烂泥里。“你怎么了?”赵根问。

    “没事,昨夜摔了一跤。”万福挣扎着爬起。

    “摔哪儿了?我看看。”赵根继续问。

    “看个屁。”万福拍开赵根的手,摸摸脑勺,脸上渗出青绿,在涵管底下捡起一块石头,握于手中,朝大摇大摆踱得风度翩翩的孤寒佬走去,突然对准他面门,重重一击。孤寒佬竟没惨叫,双手捂脸,在这猝不及防的打击下懵了,指缝间鲜血渗出。万福一腿飞出。孤寒佬仰天跌倒,打几个滚,身子蜷曲,蜷成受了惊的毛毛虫,顾不得流血的鼻子,双手按住每个男人都有的要害处,呻吟出声,“小畜生。”万福拍手走回。

    赵根疑惑,“他咋来这了?你咋打他?”

    “你没事了。我当然要揍他。妈的,看他那衰样就来气。”万福似乎忘掉自己昨日还欲跪拜孤寒佬为师,转身喝道,“滚你的吧。”孤寒佬趔趄起身,瞪一眼万福,眼神古怪,牙齿打颤,不再说话,一跳一跳,往来时的路跳去。赵根与明希面相觑。明希还以为是万福请来的大夫,但人家还没有机会证明自己是庸医,万福就动手揍人,未免过于古怪。赵根更纳闷,隐约感觉到昨夜在万福身上定是发生极为不妥的事情,不过,人囫囵回来了就好,不多问,衣袖一卷,擦去涵管上的水痕,说,“歇歇吧。”万福爬上涵管,撸撸鼻子,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打出,鼻涕喷了赵根一脸,“妈的,真爽。”万福双手枕于脑后,想起什么,从裤兜里摸出二张老人头递给赵根,“钱没用。你收着。”

    “怎么多了张?”赵根心头讶异。显然,这两张钞票都不是那张浸满了他们汗水的老人头,挺刮崭新,犹有油墨清香。一夜之间,万福从哪弄来的?万福耸耸肩,没多解释,在涵管上躺下。涵管底下的草丛里响起秋虫阵阵不甘心的鸣声,叫得凄切,时高时低,时远时近。一时间三人皆沉默不语。空气有微许凉意。明希裹紧衣裳。赵根在万福旁边坐下。万福突然极为难得地掉起书袋,“将相王侯宁有种乎?”赵根一怔。万福已没头没脑大叫出声,“妈的,真***想杀人啊。把那些有钱的、当官的全干掉。干掉他们,我就有钱,我就是官。”万福的声音充满让人心悸的愤怒与仇恨,像匕首一样,几要刺穿阴沉的天穹。背诵英语单词的女孩吓一跳,脚下滑倒,滚了满身泥污。那妇女细密绵长的声音略作停顿,继续飘扬。那白衣老头划圆的动作仍不缓不疾,大有物我两忘的境界,只是嘴角有了一丝难以觉察的笑意。苦读书 www.kudushu.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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