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读书推荐各位书友阅读:落魄少年成长史九
(苦读书 www.kudushu.org)    佑民寺坐落于民德路中段。其寺始建于南朝梁代,初名大佛寺。后有中国禅宗八祖之尊的释道一在此弘法。道一好为机锋,喜欢拧弟子们的鼻子,揉弟子们的耳朵,在弟子们入睡时一声断喝,或者干脆抄起木棒敲弟子们的头。据说这种教育方式很灵验,人室弟子一百三十九人,各为一方宗主,转化无穷。也许每个为人师表者都应该一手拿书本,一手拿木棒,不准还真能敲掉愚鲁,敲出灵光。又据说“南昌穷是穷,还有三万六千斤铜”之谚,即出自佑清寺内一尊以黄铜铸造重有三万六千斤的阿弥陀佛。只是这接引天下的佛也难苟全于乱世,赵根寻遍全寺亦未见其踪迹。寺内正大动土木,遍地都是刨花碎木。

    赵根从工人居住的那排盖石棉瓦的工棚边钻出,小心避开人群,把刨花一把把抓入蛇皮袋,它们是灶间烧火的好东西。自当日公园暴雨后,天气渐凉,又因明希的加入,那涵管显然不再是理想之居。三人四下寻觅,终在这佑民寺后找出一间因折迁废弃的小屋,屋内居然有灶,不是南昌人通常的煤球灶或液化气灶,是赵根老家那种烧柴灶,还有几把主人遗弃的断了腿的桌椅,当下大喜,把家当搬来,淘米洗菜,吃上了一顿热腾腾的米饭。更令赵根与万福欣喜的是,明希竟做得一好菜,还会做叫化子鸡。天晓得明希还藏了多少秘密。拿人手软,吃人嘴短,为一口美食,万福只好千不甘万不愿屈伏于明希的雌威下。

    时值黄昏,不见南昌夏日里的如血残阳,或许是因为民德路这一带逶逦起伏的房子,赵根只能看到头顶那一小片渐隐入暮色的藏青。蝙蝠从佑民寺檐角下飞出,绕树几匝,唧唧有声。深深浅浅的小巷里的灯光逐一亮起。灯下,时不时走过几个背书包的小孩。幽深的小巷隔绝了外面的车水马龙,也没有人民公园里那种少人味的寂静。这些眸子清净的孩子像走在一张张黑白相片上。这让赵根对南昌的小孩有了好感。不是每个小孩都是那公园里的小军。事实上,小军也并不就一定是坏小孩。那事不能全怨他们。只是明希淘气。前些日子在民德路上看到那红蝙蝠衫女郎。壮实男人蹲在她身边,两人围在一个道貌岸然颌下有数根山羊须的摆摊老者前算命,神态极虔诚。明希眼尖,先看见他们,当下眉毛转动,吩咐赵根写两张纸,一张写“我是鸡”,另一张写“我是王八”。赵根不明其意,还是老实写了。明希把这两张纸一卷,卷入袖筒,低头快步从那两人边经过。赵根就没瞧清她是怎么弄的,纸条赫然出现在红蝙蝠衫女郎与那壮实男人背上。

    明希一溜烟跑回来,尖笑,搂紧赵根又蹦又跳。红蝙蝠衫女郎与壮实男子显然未察觉明希动的手脚,还以为路人发出的吃吃笑声是因为其他缘故,没挪窝,扭头望望,又赶紧盯紧老者屈起的手指,算完命,起身往巷口走去。那算命老者,揉揉眼,仔细一看,咯咯笑了。红蝙蝠衫女郎回头问,“咋了?”老者慌乱摆手,“不碍事不碍事。”壮实男人这才瞥见女友背上的纸条,立刻撕落,脸都青了。那红蝙蝠衫女郎就要看上面写什么。壮实男子不给。红蝙蝠衫女郎一把夺过,展开,顿时发出疯狂的咒骂,“咯只脑膜炎啊搞老娘的鬼哩死全家。”

    壮实男人想扭头去看自己背上有没有纸条,被越骂越恼的女郎劈手两耳光,“你***死人啊人家这样搞老娘你也唔晓得。”红蝙蝠衫女郎捂脸撒腿飞跑,跑得惊天动地,高跟鞋一扭,拐了腿,干脆踢掉,仅穿着袜子疯跑。壮实男子一惊,顾不得撕背上的纸条,马上飞追。纸条飘飘。行人皆开怀大笑。如此趣事,实难遇上。明希这时已攀上佑民寺旁一平顶屋上,在角落里笑得几乎要断气,干脆躺地上手舞脚蹈,不比一只翻不过身的龟好多少。赵根好气又好笑,暗自发誓,以后明希再要他写什么,定要弄清缘由,也忍不住笑,又怕明希笑得太响,不得不去捂明希的嘴。

    笑了半天,红蝙蝠衫女郎与壮实男子不见了。明希方喘过气,歪头瞅瞅赵根古怪的模样,瞅瞅赵根手掌上湿黏的口水,左右打量上下打量。赵根最怕她来这招,心里发毛,手不晓得往哪搁。明希看了老半天,跳起来,喝道,“别动。”赵根没敢动,瞪大眼。明希飞快地从衣领深处拽出一条红绳子,绳子下坠了枚古钱,把红绳子套在赵根脖子上,又前后左右看了一遍,拍拍赵根脸庞,满意地点头,这回帅多了。钱,入手温凉,犹有少女胸脯处的香,锃亮发光,比普通的铜钱要大一圈,也重不少,上面四个字,大唐镇库。

    赵根心头一动,想起自己在老家捡到的那枚铜钱,也是大唐镇库,可惜早已被那位会当着全校老师哭出声女老师没收了。赵根问,“哪来的?”明希说,“我爷爷给的。说是吉祥。”赵根惊道,“我不要,你爷爷给你的。”明希吡出牙齿,眉毛竖起,“我给你,你敢不要?我爷爷给我的东西多着呢,我爱给谁你管得着吗?”

    明希的脸色比南昌夏天的骤雨来得还快,马上就是一头活脱脱的母老虎,“还有,若是我看见你敢不戴,或者洗澡时取下,我就,我就撕了你!”明希说到后面又眉开眼笑,继而掩嘴轻笑,笑得如那被雨水洗过的黛绿青山。

    赵根摸了摸垂于胸前的古钱,嘴角滑出笑意,溜出佑民寺,扛起蛇皮袋,在小巷里穿行。上了年纪的老人搬出椅子与方凳,坐在自家门口,三三两两地闲唠嗑话,表情安详。小巷里藏了米铺、日用杂货店,缝衣店、音像店、水果店、小饭馆。还有那种亮红灯门扉紧闭的洗头店,玻璃门后坐着一位或两位嗑瓜子的穿白色高统鞋的女孩。洗头店的数目并不多,就三五间。赵根曾扫过几眼,她们就会向他招手。赵根顿时心慌,赶紧跑开,跑远了一看,那手还在招。

    店门口便走来男人,粗矮胖瘦自是不同,所穿衣饰也各异,有干部模样的,有西装革履的,也有民工打扮的。干部模样的,一定是一个人,边走边四下张望,神情谨慎紧张,很像书里描写的要越过封锁线的人,看着是往旁边的音像店走去,脚尖一拐,就进了洗头店;西装革履的,多是结伴同行,嘻嘻哈哈,一边走一边松开颈间领带,间或停下,在路边的水果摊买上几个桔子。惟有民工模样的,人最多,三五成群,搂肩搭腰,边走边笑,露出焦黄的牙齿,仿佛是去参加节日的宴会,直冲那只不断摇晃的手而去。只是,他们来的次数非常少。光顾发廊的客人形形色色,五花八门。奇怪的是,老头来的最多,瘪了嘴年逾花甲的,以车代步大腹便便的、气宇不凡鼻子上架眼镜的、神情猥亵形容可憎的,甚至还有衣衫褴褛与乞丐穿得差不多的。

    这些人进去后就消失了,并未因为身份不同而得到区别对待。这些洗头店的存在似乎与店旁边那些老人小孩也毫无关系,就没人抬头去看这些进出店门的男人。

    赵根想,也许广场南路边的那女孩也来到这儿,不知是否会认出自己?还有,自己还能认出那女孩吗?也不知道万福是怎么知道她那有雪碧的。赵根吸吸鼻子。

    明希在屋子里做饭,见赵根扛蛇皮袋鬼祟进屋的模样,笑了,做贼的感觉爽不爽?

    赵根大窘,就为这烧柴之事,三人当日起了争执,赵根指着万福弄来的柴火说,“不大好吧。”万福说,“那你去买液化汽,咱们也沾光过过城里人的生活。”明希抿嘴乐。赵根问她乐什么?明希横来一眼,“见过迂的,就没见过比你还迂的。咱们这不帮人家处理垃圾呢。”最后三人举手表决。赵根举完手,再举脚。明希与万福相视一笑,齐刷刷举起四支手四条腿。决议还通过,赵根与万福轮流负责一星期的柴火。明希负责烧饭煮菜,但不保证烧出来的菜可口。万福与赵根不得提出任何批评意见,只能赞美,越大声越好。否则,明希有权随时宣布罢工。结果赵根与万福没少被饭里的沙粒咯了牙齿,赵根有次居然在自己碗底扒出一条肥壮的大青虫,瞟一眼吃吃发笑的明希与万福,暗暗叫苦,天晓得这位精灵古怪的主儿啥时不开心啊。

    赵根第一次潜入这佑民寺没少遭罪,虽然是特意挑了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时辰,还是在万福的带领下,只觉得这影影幢幢的暗处随时要杀出一彪人马。万福在后面踢他屁股,“靠,你不是说你老家有很多山吗?我就不信你小时没上山拣过柴?那山都是国家的山,是集体的山。”

    赵根小时候还真没少干这活。老家烧的是一种锯屑灶,吃过饭后,往锅里添上水,到天亮,还有一锅温水可以洗脸刷牙。只是去弄这锯屑可不容易,要拖上大板车走上十几里路,去县城最南端的一家木材加工厂。新鲜的锯屑哪甭想,早有主定了,只能去带锯床下掏陈年发黑的锯屑,还得向加工厂的老板陪尽笑脸。赵国雄每次去都会在裤袋里准备好一包红梅烟,见人就散。老板是年轻人,曾经是赵国雄的学徒,但人家有超前意识,早早从印刷厂停薪留职出来,发了大财,还盖了一幢三层的小洋楼。

    赵根小时候没少见他登门拜访,次次手中不少好吃的苹果桔子,还会摸他的头,说这是神童呐。后来呢,也不接烟,掸掸衣衫,立在屋檐下,摸出一包红塔山,撕开,挟出两根,递一根给与他谈话的人,一根叼自己嘴里,不耐烦地说道,“老赵啊,快去弄,别耽搁时间,我这还要开工干活呢。”赵国雄缩回抖抖索索的手,把烟重新装入烟盒,应道,“是,这就忙去,耽搁不了你。”然后赵国雄光了膀子,哪怕是大冷天,也这样,抄起大铲,朝一边站的赵根使了一个眼色。赵根赶紧把一叠叠蛇皮袋抱进来,牵开口子。

    赵国雄弯下身子开始奋勇挥铲。这些陈年锯屑味道甚是难闻,还是湿的,结成块,不会比同等体积的石头轻多少。赵根把父亲装来的蛇皮袋用麻绳系上结,使出吃奶的力气拖至板车边。他还没能耐把它们搁板车上,要等父亲铲完最后一块锯屑,再按住板车的扶手,等父亲往上搬。有次,没按住,板车失去平衡,好不容易码高的蛇皮袋轰然倒下,赵国雄甩手给了赵根一耳光。赵国雄揍赵根的次数并不多,赵根记得清楚,那天父亲打了自己两次。

    是下雪的天,雪有梅花一样大。

    河面结了冰,远远近近的房子有了瑞雪兆丰年的欢喜。父亲身上热气腾腾,六角形的雪花一沾到父亲的肩膀就化了。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父亲就像小说里那些可以叱咤风雪的神话人物。不过,等到板车上了路,因为雪已淹没凹坑,板车时不时陷死。赵国雄叫赵根到前面掌舵,自己在后面推,有时卡得太死,那得把系牢的绳子解开,搬下几袋锯屑再推。路过东门桥时,板车打滑,几袋锯屑挣脱绳子落在河的冰面上。赵根想下去捡,赵国雄的眼神凶得要杀人,又是一巴掌,说,“你想死啊。”也是,没多久,那几袋锯屑压跨河中央薄薄的冰面,沉入水底。赵根一直想问父亲为何不拣一个好天气来拖锯屑,没敢问,浑身上下奇痒无比。这些混杂着汗水的锯屑简直是一群妖魔鬼怪,被锯屑黏住的皮肤次日便开始发红,有时还会溃烂,流出黄水。

    锯屑拖回家后,得晒,这得看老天爷的脸色,等天放晴,赵根扫净屋前空地,把码在墙壁根的锯屑上覆盖的膜掀开,一袋袋解开倒出,隔几个时辰再用竹耙翻一次。锯屑灶还得烧柴,不必好柴,树兜树根都可以。赵根就与父亲各拿把锄头去火车站附近的山上挖,活虽然辛苦,赵根倒是喜欢。不管哪个季节,山上总有令人高兴的意外惊喜,哪怕是树叶落尽万物萧瑟的冬天,站在凛凛山头看山脚下的县城,感觉也不赖——似乎只需要撒泡尿便可把这屁大的县城淹掉。而最重要是,那些树根真漂亮,或龙或虎或豹或一飞冲天的鸟或骨格清奇的青衫寒士。赵根喜欢给每块树根取名字,可惜再好看的树根最后都得投入灶间化为灰烬。赵根舍不得,想把特别喜欢的几个藏起,但李桂芝总能找出它们来。

    赵根的心微疼,没与万福口舌,眼观四路,忙活起来,装完袋子,想走,万福又踢来一脚,从别处搂来几堆刨花撒在原处,“这样,别人不会起疑。”

    赵根一向觉得自己心思细密,这回让万福比下去,大惭。两人神不知鬼不觉溜回屋子,赵根一摸后背,汗湿了几重。万福大笑,“你丫还真是做贼的天才,头回出手,就已如此老辣”。赵根胀红脸皮,分辩,用的是万福说过的话,还加了一句孔乙已的,读书人窃书不算偷。明希扔来白眼,一指蛇皮袋,“这也是书?我算开了眼界。”赵根说,“这叫比喻,懂不?吃饭人窃柴自然也不算偷。”话虽如此,心里还是难免忐忑,不过,这佑民寺的重建工程着实不小,那些工人好像并未发觉少了一点刨花碎木,或者说他们对此根本不在意。

    “万福呢,还没回来?”赵根转开话题。屋内已有米饭的香。明希腰间围了一块布裙,手里拿把锅铲,十足主妇模样。明希的手真巧,这还是赵根拣来的一件破衬衫,居然也被她洗净后剪出形状。锅里在炒着莴苣,嫩绿色的莴苣在摇曳的烛光下煞是养眼,更衬得明希的脸晶莹透剔。

    “你问我,我都想问你呢。中午也不回来吃饭。今天本来轮他来帮我打下手。哼,又逃了,看我等会儿如何惩罚他。”明希想起什么,手一摊,“明天买油买菜买米的钱。我可不能把空气也炒成菜。”万福那日拿来的二百块在搬家第二天为置办一些必须的生活用品已耗尽大半。

    赵根皱起鼻子,最近一两年,钱简直不像钱。

    最早是火柴,出厂价调得比原来的零售价还高,二分钱一小盒的火柴最高卖到五分钱。接着是烟酒、蔬菜、丝袜、奶粉、煤制品、卫生纸、牙刷、牙膏等,从吃穿用商品到学校收费……所有的东西都好像要与孙悟空比赛翻跟斗。最离谱的是,早上再换上去的价格标签,一天之内,竟然更换了三次。

    伴随着物价疯涨,接踵而至的就是抢购风。老家去年八月的时候刮过一场,围堵在商店门口疯狂购物的人群跟蝗虫一样可怕。在银行前提款排起的长龙干脆挤碎好几扇玻璃门。赤膊男子、光脚妇人、小脚老太、光腚小孩、花甲老汉,爷唤崽,娘喊女,儿子呼喊着爸爸,一个个眼睛冒火牙齿闪光鼻尖滴汗,或者肩扛手提,或者担箕挑箩,或者拖出板车踩着三轮,从县城各角落里奔出。呼喊声汇成一股巨大的嘈杂的龙卷风,覆盖了整个县城。让人感觉天就要塌了,明天地球要爆炸了。

    流言纷纷。说上海一月份的甲肝大暴发是台湾特务下的毒。现在上海那边买东西,光有钱不行,还得拿上户口本与结婚证,定量限买,这是在排查特务。国家要与台湾打仗了,要收拾那些***。每天都有数不清的军车往福建前线送部队。国道都压坏了。还有坦克,比蚂蚁还多。后来又说,国务院已发出通知,说全国今年所有的新粮一律不得出售,转为战备物资。

    人心惶惶。人头如浪。商店里的火柴肥皂、毛巾被毯、铝锅水壶、棉毛衫裤、汗衫背心、烟酒油盐被一扫而空。尤其是粮站,围得人山人海,就连一只苍蝇也甭想挤进。背、肩膀、摇摆的胳膊、密密麻麻的腿,人人似乎只剩下手与嘴,争先恐后,惊惶地挥舞钞票,惟恐粮站宣布没有米卖了。

    售货员比上帝还牛逼,边接钱开单,边不慌不忙地在一张张被汗湿透的脸庞上寻找熟悉的痕迹。

    就有被劣质酒烧坏了的脸庞的人喊,“李叔,我是陈岗他二姨的侄啊。”

    就有被污浊空气熏得发黑的瘦小男人大叫,“李爷,我是市社许主任的亲家婆的二儿子。”

    就有裸露出一对干瘪乳房头发蓬乱的女人尖叫,“李二狗,我是许美玉,你不认得我了?你***初二时还给我写过情书。”

    就有衣冠楚楚穿干部的人在咆哮,“李铁牛,我是储红军!”

    就有花甲老人透不过气,脸皮乌黑,咬牙跳上柜台,但千百只手臂马上拽下他,把他塞进墙壁上那个离地足有二米高的窗户。窗户上的铁栅条早被人扭断,窗台上落满光脊梁眼睛出血的壮汉,而汉子们身后是茫茫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又哪肯允许?这个不幸的人被挤成夹心饼干,翻起白眼,差点咽气。那么一大把年纪的人放声大哭,喊救命。还好那叫李铁的中年售货员临危不乱,当即抄起鸡毛掸子没头没脸一顿乱抽,“再挤,要死人了。**你们所有的妈。排队排队,不排就不卖就关店门。听到没有,关门!”

    赵国雄与赵根也拖起板车去买米。哪挤得进。一直等到夜半时分,才拖回几袋陈年发了霉的米。

    奇怪的是,几天后,这样惊人的抢购风便告平息,渐渐有人开始对着满屋子的大米油盐发愁。赵根很纳闷,难道,大家在这几天都中了邪?赵根在抢购的人群里没少见到老师、校长,还有那些穿四个口袋中山装坐办公室的干部。有相当数量的老师都曾以他们的敬业精神与执教水平赢得赵根的尊敬。还有,那个声若洪钟的一中校长,咋也会挤入这浩浩荡荡的人流?平息风息后,价格却没再回至原位,还是在涨,不动声色地涨,涨得人心惊肉跳,就连报纸上也说“一位部长级干部说,他家的保姆不敢去买菜,一花就是10元钱,看着眼晕。”

    这些日子,为多赚几块钱,赵根都恨不得全身上下长出十七八只手,擦鞋快擦成机械人了,早没了追在人家屁股后招徕生意的热情。也是明希眼光,观出不少好做生意的地点,尤其是省政府门口。或许少有擦鞋人敢去省政府门口蹓跶的缘故。明希过来帮赵根的忙,做了一块红布,再用白纸剪出不亮不要钱,贴上头,用两根竹竿撑起,效果不错。只是万福不愿擦鞋了,用鞋刷敲打鞋箱说,“卖苦力的永远是卖苦力的,老子卖,儿子还得卖,卖脱三层皮,孙子还得接着卖。”

    赵根懒得与他计较,反复叮嘱他,“万万不可去偷。老天爷生了我们,就不会让我们饿死。”

    万福说,“我若去偷,我是王八。”

    万福听明希汇报过她的杰作后,梦里笑醒过几次,也时时刻刻这王八那王八了。

    赵根摸出十三块,这是今天所有的收入,又拿回三块钱,明天要买鞋油。

    “真费鞋油。得琢磨出一个节省的法子来。明希,你聪明,替我想想?”

    明希撇嘴,“我想得出什么?就这大的一管鞋油。”明希盖上锅,灭了灶火,揉了下胳膊,把蜡烛移至用各种碎布拼成的布帘后。

    屋子约二十来平方米,虽破旧,打扫得甚是干净,已没有初来时的暗哑潮湿,四周墙壁虽然糊满报纸,隐隐有股扫不去的霉味。灶在东南角,占去三分之一,剩余面积被布帘隔成二处。明希独居一间。万福与赵根合睡。明希那有床。公园里用来堵涵管的木板派上用场,虽然窄小,用砖密密垫起,再铺上棉絮,倒有鼻子有眼,躺上去也不烙背。万福与赵根睡地上。佑民寺附近别的没啥,残砖废瓦遍地都是。两人挑出还算齐整的砖,铺平地面,直接拿棉絮堆上去,也不错。万福念念不忘要替明希找张好床,几次说得去佑民寺工地拿板子。赵根也想,觉得不妥。赵根路过水观音阁那边的废品收购站时,在店门口见过一张床,站了半天,小心翼翼一问价,不贵,仔细一看,床板上有一摊深入木纹肌理的血迹,就不敢要。八、九年的南昌,经济还没发达到有人往垃圾堆里扔废旧家具。赵根读过一些域外见闻,那些能在垃圾堆里捡家具捡彩电甚至捡台冰箱的洋鬼子是多么幸福啊。

    赵根跟进去。明希坐在床上,床头有一堆中国结。明希若有所思,一根红丝绳在手中穿梭。

    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

    赵根挺喜欢在某本没封面的书上读过的这句话,觉得挺美,不知何人所写。另一句坐结亦行结,结尽百年月。赵根也记得,是孟郊写的。赵根非常喜欢孟郊的“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特意去找过他的诗集乱看。

    赵根知道明希会打中国结,这还是因为万福。万福很得意,经过一段时间的琢磨,终于想通明希当日所表演的变走硬币及让硬币复原的窍门所在,兴冲冲跑来向明希炫耀,不过手法太不熟练,慢腾腾的,足够笨拙。这没法子,需要天份。赵根算是瞧出端倪,硬币其实是扔入袖里,被咬坏的硬币仍然还在,只不过也跑到袖子里了。而火柴盒站立倒卧的手法万福始终不明白,就央明希开恩。明希懒得讲,窃笑,从身边摸出一根绳子打起结。

    赵根问,你打的是不是同心结?

    “结多着呢。两个古钱半叠样子的叫双钱扣,是财源滚滚;像万字模样的,叫菩萨结,戴了它,不准哪天就能见到菩萨;盘长结,是两个人永远相随;如意结代表万事如意;蝴蝶结是福在眼前;双鱼结是吉庆有余;方胜结表示平安一生;还有避邪的长命结。”明希一边说,手指在绳子间绾、结、穿、绕、缠、编、抽,赵根与万福瞧得眼花缭乱,目瞪口呆。一根绳子在明希手里三缠二绕结出的种种繁复形状,还真如明希所言,造型对称平稳。

    万福不无沮丧说,“你去当魔术师哪。我替你打下手。”

    赵根问,“明希,你从哪学来的?”

    明希头也没抬,“我爷爷教我的。”

    万福说,“你教我不?我叫你爷爷。不,叫奶奶。”

    明希把绳结往他脖子上一套,再勒。

    万福乖乖吐出舌头。赵根瞧着明希打出的结怔了半天,一拍腿,喊,“有了。”

    明希问,“有什么了。”

    赵根说,“明希,你打结,我去摆地摊卖,你编得这么好看,一定好卖。”

    明希犹豫,“卖得出钱吗?”

    万福扬眉,“卖不出来才见鬼。我去卖。”

    当下三人就开始编结,只是赵根与万福的手实在拙,明希算是毫无保留地教,他们编出的结还是歪歪扭扭,当下大骂这是两头猪。万福算是对明希的手佩服得五体投地了,腆起脸说,“不对,猪也没有我们这样蠢。”

    明希这才嫣然,咬住嘴唇,编到半夜,编出四十五个,编得手酸胳膊疼,大呼虐待童工。

    万福与赵根赶紧陪笑。他俩各编了十来个,虽说渐有了点模样,精气神与明希编的就是俩回事。真纳闷。

    明希所编的三十五个结,万福昨天都卖出去了。一个卖五角钱。扣除买绳的成本,不计明希的手工,赚了九块钱。利润比擦鞋来得高。万福有了兴致,叫赵根与他一起去卖,赵根摇头,“一天能编几个结啊?你想累死明希啊。等你能把结编得与明希一样,再说不迟。”

    这倒是,明希的手指经过这一个多月,已不见当日的皴裂与乌黑,但这两天,手指指肚勒出深深的红印,掌沿还脱了皮,恐怕要不了几天就得结出茧子。

    烛光映耀明希的脸庞,腊黄中有一抹红,温润。明希的胸脯微微起伏,呼吸里有栀子花的气息。

    “想爷爷了?”赵根一边坐下。苦读书 www.kudushu.org

如果您中途有事离开,请按CTRL+D键保存当前页面至收藏夹,以便以后接着观看!

上一页 | 落魄少年成长史 | 下一页 | 加入书签 | 推荐本书 | 返回书页

如果您喜欢,请点击这里把《落魄少年成长史》加入书架,方便以后阅读落魄少年成长史最新章节更新连载
如果你对《落魄少年成长史》有什么建议或者评论,请 点击这里 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