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苦读书推荐各位书友阅读:落魄少年成长史十三
(苦读书 www.kudushu.org)    斜阳悲伤,明月依稀曼声唱。风微响,鸟儿盘翔,都在天上。三千里都是光芒,十万丈云在流淌。

    独自登高极目四方,秋意凉。歌两行,志飞扬,酒入肠,不思量。挟

    长刃踏破遍地寒霜。光荣应该要梦想,夜色毋须泪水汪。仰空长啸热血激荡,莫惆怅。

    这词亦是赵根去年在老家城北那幢纪念塔山上所填。其时仲秋,树木萧条,惟秋风奔腾而砰湃,万倾林木皆做金石之鸣。天高云淡,山川寂寥,其气栗冽,砭人肌骨。惟几个斗大的草体人民英雄永垂不朽惟自巍然,随那塔身,直抵苍穹,睥傲万众浮生。又眼见那太阳自碑顶朝西滚滚而去,呼号愤忿,草因之色变,树因之叶落,赵根摸起碑底他人所遗的一只粉笔头,在那汉白玉碑身上写下这些长短不一的句子。原本已经遗忘在那山巅处,此刻,却一一思起,一字不差,再复念及万福所言的将相王侯宁有种乎,竟心潮难平。

    朗朗秋月已被天公收回,一阵紧过一阵的微雨自冥暗处扑下,灯光泼洒在地面凹处积起的水洼上,也泼热赵根腔子里的血,眼觑那在雨伞下歪歪斜斜几个发了黄的影子,心中凄苦,再难自制,引吭高唱,歌声激烈,泪水雨珠滚做一处,就恨不得能横空抽出一把倚天长剑,把茫茫天地劈开。倚天一出,谁与争锋?宝刀屠龙,号令天下。只是《倚天屠龙记》里,这刀那剑又何曾荡尽天下不平?反挑起无数腥风血雨。赵根的手发颤。明希握紧,撸起袖口擦去赵根额头水痕,柔声说道,“避一会儿雨再走吧。”

    廊下,人影幢幢,见二个少年奔来,让出位置,赵根与明希贴住门窗而立。身后是一间餐厅,装修颇有个性,或者说不伦不类。门前摆两根圆形罗马雕柱,门窗是巴洛克风情,里面却是中式桌椅,天花板上偏要垂下一只金碧辉煌的水晶吊灯。秋风湿,秋雨寒,这些挤在一处的人群间倒有淡淡暖意。天色冥晦,时间默然。明希脸上浮起些许血色。避雨的人,一个个跃至此处,渐渐,有人小声争执。

    赣人好讼,实是因为遮雨的屋檐太小。赵根轻笑。明希奇怪,“笑什么?”

    “昔有富人好善,屋檐伸出三尺,以便行人避雨,反被讽为刻薄寡恩,后从人言,削短房檐,于路边建亭,结果众口称誉。”赵根说道。明希撇嘴,“最讨厌你讲夹生话。还什么昔有富人好善,还不如干脆点说,过去有个有钱人喜欢沽名钓誉。”赵根回嘴,“你呢?动不动,张口说成语。不也一样?怕人家晓得你没念过书啊。”明希知道的成语还真多,一有闲暇便逼赵根与她玩成语接龙,赵根还真不是对手。明希在赵根胳膊处一掐,暴力果然是最高道理,赵根当即闭嘴。明希满意了,目光往餐厅内望去。七八张台子上落满人。这是一群幸福的人。雨慢慢住了。两人正想前行,赵根身子被人一撞,就有人尖叫,“小偷。那小孩是小偷。”一个瘦小黑影从赵根脚下爬起,想跑,哪跑得脱,众志成城的南昌人齐声喊,十几只大手伸出,按住那小孩子,拎起,灯下看得清楚,竟是那日在李嬷嬷家见的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脸上竟无惶恐,只是不忿,眼里烧着火,看得赵根心头发毛,当下一叹,想转身离去。那小女孩突然叫起,“我没偷,我看见是他偷的,钱包在他裤兜里。”

    小女孩竟然伸手指着赵根。

    赵根大惊。那丢了铁包的胖妇人劈手扼住赵根手腕,干葡萄皱缩般的面颊上敷的粉一层层落下,眼里迸出凶光,“短命鬼,偷我钱包。”

    明希一怔,心念电闪,身子前仆,手往赵根裤兜里一拍,也叫,“阿姨,这裤兜里哪有钱包啊?你别听这小孩鬼叫,她是在转移大家的视线。我们不是小偷。”明希翻出赵根的裤兜,里面除了一副扑克牌、几张零钞,哪有它物?赵根纳闷了,这是明希的扑克牌,啥时跑到自己兜里了,不过洗刷清白是首要,高高举起手臂,“阿姨,你不信,你可以搜。”那被大人拎在手中的小女孩显然纳闷了,嘴里嘀嘀咕咕,不知道在念啥。妇人发急,“不是你们,那是谁?”手在小女孩身上来回摸索,看一眼身边众人,有了勇气,在赵根身上上下下摸,目光落在明希身上。明希起身,十分不情愿地举起双手。妇人也不客气,上前一摸,还是失望,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就哭,“偷我钱包的短命鬼,生伢崽没屁眼、杀千刀雷公劈菩萨咒、先人板板拖棺材的……”胖妇人可能不是南昌人,各地方言层出不穷,听在耳里,就像听口技表演。围观众人有人笑出声。妇人边骂,手掌还边撮成刀,剁得水泥路面咣咣作响,一个磕碰不打,一个唾沫星子也没浪费。突然意识到什么,把那已被人放下的小女孩一把揪住,就像溺水的人揪住最后一根稻草,怒火烧红了整张脸,“就是你偷我的。你别想跑。你刚在我身边挤来挤去。就是你偷我的。叫你妈来,叫你爸来,叫你全家来。”

    小女孩变了脸色,尖嘶,“我没偷。我是冷,你身上暖和,我才挤的。我没偷。”

    人群里有了嗟叹之声。赵根说,“阿姨,她是李嬷嬷的伢崽。家就住在后头,你一问旁边店里的人就知道。可能真不是她偷的。”

    胖妇人一翻眼,上一眼下一眼打量赵根。在明希这些日子无尽的威严下,赵根衣服虽旧,也干净。胖妇人没再理赵根,目光在人堆里扫,就仿佛每个人都可能是偷了她的钱的贼。人群散去。胖妇人拖起尖叫的小女孩往一边小店行去,看样子,是真要去找那李嬷嬷。惊惶失措的小女孩使劲地扳女人的手指。没有用的。一个是女人,一个是女孩。这是两种生物。赵根摸出口袋里的扑克,“明希,你啥时把牌放我口袋里了。”

    明希脸沉如水,胸膛剧烈起伏,瞳仁缩成一条线,“这小女孩好歹毒。以后大了怎么得了?那李嬷嬷只管养,不管教。还不如全送火葬场。”

    “你叫她怎么教?那么老的人。”赵根沉吟,“他们毕竟还小,以后若有机会念点书,会好起来的。人之初,性本善。”

    “善个屁。”明希狠狠啐道,“念了书,更不得了。我爷爷说,这世上哪个大奸大恶不是学富五车?凡是畜生多半有一副庄严的脸庞。还是毛主席说得好,知识越多越反动。”

    明希一气说出两个成语。赵根没话说了。这个世界是复杂的,是10的N次方。

    城市垂下松垮的腹部。寤歌旅舍没有表情地看着俩个越行越近的少年。吊在水泥杆上昏暗的汽灯如同被悬起的头颅。冷风举刀,是那最高明的刽子手,不紧不慢割开夜。长街上撒落一地腥黏。明希跳着脚,不时咒骂出声。赵根望着那幢三层老式西洋小楼,沉默不语。门前的摊位仍未撤去,摆摊的小贩在门里透出的淡淡灯光下,只剩下薄薄的一层剪影。

    柜台里的老头拦住欲往两楼的赵根,“找谁?”

    “二零八的老军医。”

    “他不在了。刚走。”老人嘶哑着嗓子,“你是不是叫赵根?”

    “是。”赵根愣了,心里蓦然为之一空,似乎失脚从纪念塔峰顶滚落,胸闷,脚下发软。

    “这里有你的东西。你朋友留下的。”老人从柜子里拖出一个皮箱。老人的手与在老家卖菜的陈爷般,都只剩下皮与骨头,不同的地方是老人腮帮子处那一个酒盅大小的疤。天下穷人皆一样。赵根怔怔看着,眼泪不可抑制,心里轻轻转过一个齿轮。万福走了。万福知道他们要来。

    箱子里有一封信。上面只有两行字:

    一世人,俩兄弟。

    三年后的今天,我在孺子亭等你。

    箱子里还有一本书,是李宗吾的《厚黑学》。书里夹着一叠“老人头”。

    赵根的眼泪掉了下来,只掉下来一颗。老人如同朽了的木头,脸上的皱纹好像刻进了骨头里,望望门外嗖嗖冷风,手指在桌上轻弹,“少年人。你那朋友不会有事的。辜玉甫当年也是威风过的人。”

    “你认得他?”明希问道。

    “我这条命是他救的。”老人的眼珠子被岁月磨成瘪瘪的玻璃球体,没有一丝生气,“当初辜玉甫想收你为徒,是瞧你心善,与那倒无关。唉。想找个替自己送终吧。”

    赵根与明希面面相觑。

    “我怎么善了?”赵根问。

    “你问辜玉甫吧。”老人拿起抹布擦拭双手,头垂进耸起的肩膀里,嘴喙尖起,像一只已知来日不多的鸟,再不吭声。

    赵根出门走几步,在台阶上坐下,手足阵阵麻痹,眼前晃动的尽是与万福在一起奔波于南昌各处时的场景,心中苦涩,被痛楚撕成千百万块无声尖叫的碎片,直欲嚎啕,强自忍下,手背在眼眶处抹了又抹。雨又飘起,在暗夜里微响,不可捉摸。那灯光像攥紧的拳,却被汪洋一般的寒冷包围着。北边天空里有奇怪的火光。那里是不眠的工厂。那里有人在为中国制造飞机,制造希望。明希侧身蹲下。对万福,她心里倒没赵根这般深厚的感情。在外面流浪的这些年,来与去,聚与散,明希还真看得淡。没想到那孤寒佬人还蛮不错,明希摸摸怀中那叠鼓鼓囊囊的钞票,脸上有了笑意,自下腹处摸出一个皮夹递给赵根,“那小女孩偷的。怎么办?”

    赵根呻吟,“你怎么做到的?”

    明希手一翻,皮夹不见了,再摊开手,皮夹又出现了。这是一个塑料皮夹,已经残破,桃红的颜色发了白,里面钱并不多,只有二张十元钞票与一点零钞。雨珠落在上面。四周的房子像是悬崖峭壁。赵根吐出一口气。若非明希,他此刻是否会被人当成小偷殴打?赵根抓住明希的手,捏了捏,深吸一口气,“我们去李嬷嬷那。不准那妇人还在。把夹子还她。说是捡的。”

    “若不在呢?”明希反问。

    “给那小女孩。”赵根想了想。

    “不。这我不答应。”明希眉尖蹙起,“那是蛇。我情愿给路边的流浪汉,或者扔掉。你给了她,她以后不准偷得更凶更厉害。再说,又不是我们偷的。”

    “那给李嬷嬷吧。”赵根也不知道咋办好。

    “赵根,那罗老头身上有味。他脸上的疤或是枪伤。他说孤寒佬救过他的命。孤寒佬说他曾是国民党的军医。他可能过去是国民党的兵,手上沾了人民的血。再说,我们现在有了不少钱,我刚才数过。”明希瞟一眼四周,那些小贩沉默如石雕泥塑,嘴凑到赵根耳边,压低嗓门,“有一千块。孤寒佬真有毛病。还有,加上我们这段日子的积蓄,我们有一千二百块钱。我想回抚州看看。我出生的地方。你陪我去,好吗?求你了。”

    明希的温言细语让赵根根本无法拒绝,眼见那只白晰的手腕,心神激荡,便已握紧,“好,我们明天就去”。明希略为羞忸,随后也即坦然。两人携手往李嬷嬷那行去。

    门里那塑料绳线上仍然晾着湿漉漉的衣服,门里的味道依然让赵根感到窒息。李嬷嬷在一盏没有玻璃罩的油灯下,蹲着身给那叫石头的少年换腿上的绷带。说是绷带,其实应该说是布条儿。急促摆动的油烟,像黑色穿丧服的乌鸦,一只一只飞过她头顶,飞上破烂的顶棚。石头左小手指上绑了绷带,脚搁在方凳上,冷眼见两人进屋。李嬷嬷仰起脸,仍是没话。赵根眼光四下一扫,不见那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拿出钱包,搁石头身边,想走。石头喊住,神情宛若一条响尾蛇,头高高仰起,脖子伸出,“就你偷了我妹的钱包?”

    赵根摇头,“你妹偷了人家的钱包。把它塞我裤兜里。我来还你。那妇人呢?”

    “走了。那个死逼。”石头舔舔嘴唇,捻开包,眼珠发了亮,“嬷嬷,我们有钱了。”身子没控制好,歪倒,咬牙,拍开李嬷嬷伸过来的手,独自挣扎着爬起,嘴角终于挂起笑容,声音仍阴冷,“我记着你了。你叫啥?”

    “赵根。你妹呢?”

    “卖逼去了。你问她做甚。想操吗?很嫩的。”石头满意地捻着那两张大团结,捻得哗哗响,捻出一张,小心翼翼地塞入李嬷嬷口袋,其余揣回自己裤兜。赵根变了脸色,一拉明希,往门口退去。明希呸出一口唾沫,又吐出一口,愤愤说道,“这李嬷嬷是不是耳朵聋了?这小孩简直是畜生不如。”明希瞪了赵根一眼,顿足。赵根知道她在怨自己。只是,这钱若自己拿,烙心。唉,早知还不如依明希所言,随便给哪个流浪汉都好。不过,好歹百善孝为先,这石头虽然坏,还能分出十元钱给李嬷嬷。真奇怪李嬷嬷靠什么养活他们。是不是李嬷嬷曾经养大的那些孩子偶尔会回来帮帮她?还是因为李嬷嬷有退休金?赵根并不能真正理解门里面住的李嬷嬷。幼时,常有外地人来挨户乞讨,只要登了门,哪怕家里只剩下浅浅一袋米,李桂芝也一定从里面掏出一把。不过,赵根有次拿海碗装了一大盆,被李桂芝骂了,说尽了心意即可,自家也是要吃的。那夜那男子说的话,赵根记得清楚。也不知道有多少个孤儿弃婴被李嬷嬷养大,再被他人收养。李嬷嬷算得上专门利人毫不利已,是什么东西在支撑她这样数十年如一日?

    “不聋不哑不做阿家翁”。赵根吸吸鼻子,见明希已往巷口行去,赶紧跟上。苦读书 www.kudushu.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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