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苦读书推荐各位书友阅读:落魄少年成长史十二
(苦读书 www.kudushu.org)    孺子亭位于南昌市区的西湖之中,重檐六角,亭畔湖水潆回,叠石成山,柳色成烟。汉高士徐稚曾于此钓得浮名几许,如今亭在人去,只余夕阳秋凉。湖面萧瑟,风寒入骨,水色伤人。一弯石桥于水波间默然。桥造得窘迫,短也窄。万福的影子被水面微微晃动。石堤触手冰凉,三个少年并肩而坐。赵根手中有一艘用旧报纸慢慢折成纸船。这是一条很漂亮的船,有昂然船首、巍巍炮台、弧形船舷、驾驶仓。而纸船的甲板上还有一道三号黑体字:10月30日中国青少年发展基金会在北京宣布实施希望工程。

    赵根能用各种大小形状的纸折纸船。这是胡勇教的。

    胡勇甚至能用一片青叶夹在嘴唇间,吹出我爱北京天、安、门。胡勇死后,赵根常一个人在河边叠纸船,把它们轻轻搁在像金子一样的水面上,看着它们被水流永远带走。然后在温暖的草丛里躺下。草丛上面是零零星星的房子。房子上面是青色屋顶,屋顶上面是天空。天空上面是什么?

    一只鸟,突然收敛起翅翼,歇在岸边树梢,对着天空叫,想给出谜底。它是想成为鸟里面的俄狄浦斯吗?

    胡勇坐在石头上,脸庞闪闪发亮。

    胡勇说,“赵根,我出道谜语。你猜出来,我给你做铁圈,你可以到处推着玩。”铁圈那时风靡了整个县城。就是冬天,也有背书包戴手套的孩子推着铁圈在满是冰渣的路面上疯跑。做铁圈的钱丝特难找,要有足够硬度,还要有足够圆的弧,最好是木桶上的铁箍,再用砂纸擦晶亮。赵根竖起耳朵。胡勇把石头抛向水面,水面溅起一长溜水花。胡勇说,“你知道是谁最早回答出这个问题,‘什么东西早晨用四只脚走路,中午用两只脚走路,傍晚用三只脚走路?’”

    赵根想到牙齿疼,摇摇头。胡勇大笑起来,像河边被风摇动的树。良久,胡勇轻轻说,“当时回答出谜语让人面狮身怪物羞忿死去的少年叫俄狄浦斯。那人,既是母亲的儿子,又是母亲的丈夫,还是杀害父亲的凶手。而这据说是他一出生时,就刻在他骨头里的神喻。所以尽管他试图逃,逃进荒谷,逃进沙漠,逃到地平线上,但终究没逃掉。他是命运之子,是被命运为向世人证明自身强大的被献上祭坛的儿子。他最后不得抠瞎眼睛,在黑夜里悄然死去,成为一堆祭祀仪式完成后被世人遗弃的肉。也许,只有在旷野里出没的狼才愿意把这有着洗不去原罪的肉嚼入肚里。”

    四周寂静,是一整块可以熔化心脏与身体的寂静。

    风来了,从四面八方赶来云。云的颜色不停变幻,围绕着树梢咩咩地叫,像羔羊。

    赵根望着在河面上渐行渐远的纸帆船。它们被风轻轻地吹,就像蝴蝶的鳞光闪闪美丽的翅膀。突然在某个时候,从河面飞起,飞过土坡、河面、围着篱笆的菜园、咕咕叫喊的鸭群,一只一只飞过赵根的头顶,消失在明晃晃的天空。赵根躺在草丛里看它们,露出笑容。

    天空下面是房子,房子下面是人,人下面是泥土。等人睡在泥土里,一切就好了。午后温和的阳光轻轻覆盖在河水面浅浅的漩涡上。水声潺潺。几尾虾爬出水底的青石板,爬过飘动的水草,迎向静止的阳光。赵根在草丛里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并没有察觉有一只蝴蝶在鼻尖歇下。赵根记得那天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胡勇。胡勇骑在一只黑色蝴蝶的背上,在远离地球的高空微笑。而蔚蓝色的地球仅指甲盖大小。

    而在更多时候,赵根会沿着河岸疯跑,希望在下游能再见到那些刚从自己手指下放出的纸船。但当他绕过难以逾越的土坡以及在水边生长大片的芦苇丛时,它们消失了。偶尔能看见一张在水流里浮沉的纸。它已经遗忘了赵根曾留下的折痕。赵根捞起它,晾开它,重新折叠它,但被水浸过的纸在手指间是那么容易破碎,所折出来的纸船再难具有流畅的线条。水已侵蚀了它的灵魂。

    万福从赵根手中拿过纸船,抛向脚下的湖面。万福的影子被斜阳装进纸船里面。

    “你决定了?”赵根说道。明希拉住赵根的手,明希的手冰凉,比南昌的深秋还要凉。万福不做声。赵根痴痴地望着在湖面上随着水波一起一伏的纸船,水色迷离,远处的小舟影影绰绰。在这秋意下,百花洲、苏云卿的菜圃、蒋介石的行营,还有葬着孔子弟子澹台灭明的校园尽皆虚幻,就像是在时间深处再难醒过来的梦。

    赵根艰难地说道,“那夜,我病了。你去买药。你掉到水里了。你揣在裤兜里的那张我们一起赚来的老人头被水冲掉了。你觉得没法回来,就想去药店里看看有什么奇迹出现。但药店里的人是不会把药白给你。也许你还在那时想过去偷去抢去杀人放火。那段时间里可能还发生过许多事。我不知道。也许是你偶然遇上了孤寒佬,也许是你跑去找的孤寒佬。总之,你从他那拿来两百块钱,并带他回来帮我看病。是这样么?”

    万福的嘴角在抽搐,眉间被某种巨大的力量弄皱了,皱出三条很深的竖纹,脸色灰黄,嘴唇泛黑,手抓在石堤下石头与石头的缝隙里,抓出咝咝响的声音,就像那里有一条蛇。

    万福声音嘶哑,“赵根你也跟我一起去吧。我对孤寒佬说了。他同意的。我们一起去海南。那里有沙滩、阳光、看不到尽头的海,而且比南昌要暖和许多。孤寒佬说,在那里,穿一件单衣即可过冬。我们不是说过要一起浪迹天涯的吗?”

    赵根摇摇头,“万福,明希呢?孤寒佬也一起带上吗?不可能。你想想,他为何要放掉在南昌做得好好的生意,去海南?”

    “海南生意会更好做。那里是男人的天堂。”万福吐出一口痰。痰准确地击中那般在湖面上飘荡的纸船,纸船歪斜了下,并没有倾倒。明希把赵根的手抓得更紧,赵根的骨头都要被捏碎了。万福怔怔地说道,“明希对你好。孤寒佬对我好。孤寒佬叫辜玉甫,河南人。”

    “我不关心他是什么人。你是我的兄弟。你说过的,一世人俩兄弟。孤寒佬之所以急着走,可能是因为他担心你爸妈找来。”赵根去抓万福的手,都有点语无伦次,“我情愿你回家去。尽管我不知道你爸妈对你做过什么,但我相信血浓于水。就算他们不好,你还有别的亲人。真的。万福,你信我。血浓于水,你是他们肚子里掉下来的肉。”

    “你晓得花会吗?过去,解放前的上海,很流行。孤寒佬说的。花会每天开两次。分三十六门,龙精、鹤精、虎精、鸭精、蜈蚣精什么的,你押中其中一门,可得三十倍。当时的人们都说,若夜里梦见哪只精怪,白天去押,准能中。很多女人夜里便跑到荒郊野外去睡,或者掘开坟墓,盗走骷髅放于枕边与其共眠,这叫‘祈梦’。就有女人把自己的儿子杀了求梦祈财。”万福嗓子里好像灌满冰屑,也没看赵根,痴望那泓倒映出整个天穹的湖水,“一世人俩兄弟。我知道你爸妈死了。我原来对你说过假话。我对孤寒佬说的也是假话。我现在不骗你。我爸死了,我没后妈。我只有后爸。”万福捡起身后的一块石头扔向湖面,这回并未直接砸中纸船,但湖面荡起的水波立刻掀翻那只已经濡湿了大半船身的纸船。万福眼眶渐渐裂开,裂出血,鼻息重重地喷出,被赵根抓住的手不停痉孪扭曲,在赵根手背上抓出血,“我妈杀了我爸。我看见了。”

    明希的牙齿发颤,赵根差点跌进湖里。万福犹自冷笑,形容是说不尽的诡异凄厉,“赵根,你信吗?我爸病了。我妈给我爸注射毒药。医者父母心?我妈真会说话。她还以为我不懂事吧。”

    “你妈为何要这样做?”明希小声地问。

    万福不吭声,眼里卷出无边恨意,手握成拳,往石堤上砸,骨节咔嚓,拳面鲜血渗出,“跟我走吧。孤寒佬无儿无子,哄骗一世,攒了不少钱财。他死了,那就是我们的。我们一起干大事业!将相王侯宁有种乎?朱元璋当年也做叫化子。我们现在需要的是机会。机会!你知道吗?按我的估算,孤寒佬起码有这个数。”万福张开五个手指头,“五万。这够我们招兵买马去打江山。总有一天,我发誓,我对九天十地的神魔发誓,要让那些朝我脸上吐过口水的人来舔我的脚趾头。我要把他们的头颅切下来当球踢。赵根,你会帮我的。是不?跟我走吧。你是舍不得与明希分开吗?要不,若明希肯,明希也去。若那孤寒佬不答应,老子现在就动手宰了他。妈的。迟早一日,我会把他的脑袋按进屁眼里当烧鸡卖。”

    万福越说越兴奋,几在咆哮,表情狰狞,嘴里喷出白沫。

    这是一个赵根从未见过的万福。也许,恨有多少,恶即有多重。又或许,人人心底都有这样深深藏起的恶,藏在细胞核里,平时无迹可寻,皆衣冠楚楚,一旦缘至时来,便破土成长,让人歇斯底里,变成一头食人血肉的孽龙。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故而春暖夏炎秋寒冬杀。

    赵根心头一惊,想起身,手腕一拽,万福趔趄,失去平衡,身子朝湖面歪落,赵根飞身去抓,才叼住万福手腕,重心已去,明希一把抱住赵根的腿,哪抱得住,三人齐齐滚下石堤。水面溅起一大团水花。水珠跳上天空。秋日里的湖水如万千刀子割来。那只纸船一荡一荡,荡到赵根眼前。纸上的那些黑体字已经再难分辨。

    漫空暮色怆然而来。几只麻雀用翅膀拍击空气,发出飕飕的声音,偶尔在水泥电线杆之间拉起的弧线上栖下,神色惊惶。在断垣残壁之间几间还未拆去的房子的瓦片上,卷起黑色的烟。因为怪风,这些烟在屋顶上爬,爬到檐边,在空聚成团,鬼啸。风哞哞嘶吼,扬起枯草与灰尘。赵根立在小屋门口,嘴唇发紫,嘴角泌出血迹。门被踢烂,小半个身子斜斜地挂出。佑民寺的檐角如斧铖森然,在淡青色的天幕里挑出一抹黑光。这老天爷也是一头恶兽。

    “我绝对不允许万福再与那个孤寒佬混在一起!”赵根说得慢,说得斩钉截铁。明希蹲在灶边,缩成一团,尽管湿衣已去,灶膛内亦有火苗吞吐,仍驱不走彻骨寒意,身体哆嗦,脸色青白。铁锅已被拎起,灶沿晾有衣物。几分钟前,万福已然离去,双手空空,只带走了他自己。赵根试图拦下他,结果两人动起手。赵根一巴掌扇去,万福没还手,一脚踹开门。

    “赵根,你拦不住的。每个人都有权为自己做主。进屋吧,外面冷。”明希打出一个喷嚏。赵根缓缓摇头,“不,若是别人,万福要走,我也随他。这孤寒佬,岂是他能对付得了?万福逞的是年少热血。一旦孤寒佬吮尽他的血肉,他这辈子就毁了。”

    “那你想怎么办?与孤寒佬打一架?没有用的,腿长在万福身上。他现在是铁了心要吃这称砣。火苗映亮明希的脸”。明希脸色犹豫,“有句话,我不知是否当说。赵根,你不觉得万福被扭曲得厉害吗?孤寒佬当初不愿收他为徒,说不准就是看出他的心性。我爷爷说,在江湖上走的上了一点年纪的人,都有识人之术。”

    “狗屁识人之术!这佑民寺前摆摊的术者哪个不是哄哄骗骗?我***还天伤星下凡呢。”赵根躁怒,心头郁火,手往门框上重重一捶,灰尘簌簌落下,“万福为了我,才与孤寒佬混在一起。我不可以看他这样。他得回去。他还有家。不是我们。”

    旧社会有所谓江湖十二相,就是:京、皮、朵、目、柴、马、离、降,、风、火、随、谣,其中除皮相有些确能以真实技术替人治病,离相以杂技谋生外,其余多是骗人勾当。赵根这些日子在佑民寺外来往倒也见到一些事情。所谓,摆卦算相,大抵即是察言观色,即敲、打、审、千、隆、卖六个字。敲就是旁敲侧击;打就是突然发问,使对方措手不及,仓卒之间吐露真情;审就是察貌辨色,判别真伪,由已知推未知;千就是刺激、责骂、恐吓,向要害打击;隆就是赞美、恭维和鼓励;卖就是在掌握了对方资料之后,从容不迫地用肯定的语气一一摊出来,使对方惊异和折服。父亲来问儿子,是希望儿子富贵;儿子来问父母,必然是父母遇着什么不幸的事情。妻来问夫,面上露出一片希望神气的,是想丈夫富贵腾达;面上露出怨望神色的,必然是丈夫好嫖好赌。赵根读过一本《民国黑社会》,对这些江湖术者虽无恶感,倒也是无甚好感。

    那“时,你又上哪找万福?去海南?再说,万福这么恨妈妈,就算你找到了也没用。说不准,他妈还真是杀了自己的老公。赵根,万福说他亲眼看见他妈杀了他爸,你信吗?我怀疑。天晓得万福这次是说真话还是说假话。或许人家觉得与我们在一起累赘,不好施展拳脚。赵根,你就别管这档子闲事,好吗?”明希温言。

    这话说得真是方方面面,滴水不漏。万福是真怕自己与明希拖累吗?不可能。万福不是这样的人。赵根一脚踹去。门应声倒地。风更见凶戾,嘶牙咧嘴。一只贴住断壁走的黑毛狗,平空摔出一个跟斗,嗷嗷一叫,尾巴夹紧,奔远。赵根已难睁眼。明希站起赶来,侧身蹲下,艰难地拖起门板,遮好门户,扣上栅,回头,眼角淌下泪,手缓缓伸出,抱住赵根的腰,冰凉的脸在赵根肩膀上伏下,哽咽道,“进屋吧。不要再病了。我们生不起病的。”

    明希头发蓬乱,像一只受了惊的猫。万福是因为明希的出现才离开的么?赵根仔细回想万福下午说过的每句话,心中狐疑不定,扳起明希的下颌,端祥这张泪盈盈的脸。

    “若想留下万福,或许有法子。派出所或者卫生执法机关会愿意管辖孤寒佬这种假冒老军医。我们打电话过去,揭发他行骗的手段,并已诈骗了许多钱财。我想,他们一定有兴趣。孤寒佬关起来,万福就走不了。万福也不会知道是我们干的。”赵根的声音不无迟疑。

    “万福若是知道了,会恨死你的。天下难有不透风的墙。就算这个法子可行。你以后如何面对万福?装做没有事情发生?你装得出,我装不出。再说,那孤寒佬,那么老了,若是被派出所没收了所有钱财,他以后还靠什么过日子?赵根,让他走吧。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你让他走,他会把你当兄弟,你若不让,他会一辈子记恨你。”明希苦口婆心。

    明希思维的缜密也让赵根心惊。这些他都已经考虑过,也正因此,才难决断,孤寒佬,那是老狐狸。万福奔着他的钱去,哪会有啥好结果?

    “万福是一时气话。”明希的声音轻下去,“或许他看到我对你好,心里失落。孤寒佬对他就像我对你一样。也许万福在孤寒佬,不,辜玉甫身上找到父亲的影子。我想,他父亲死了,这点,万福没说假话。嗯,你看这。”明希抿嘴,手指向蒙在板壁上一张被烟熏黑发脆的报纸,指着其中一行字,“中苏两国认为在国际关系中应当摒弃任何国家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和在任何地方谋求任何形式的霸权的企图和行动。赵根,你又何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万福呢。你这也是在谋霸权哦。”

    赵根扭头。在灶膛炉火的摇曳下,看得分明。这是一张五月十八日的旧报纸,明希所念是《中苏联合公报》中的一段。赵根不禁失笑。也不知那位为自己选择了一个如此诗意死法的老者是如何调教出这样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孩。赵根擦去明希脸上泪痕,“那只有我们俩了。”

    “我们俩就我们俩,怕啥?你耕田来我织布……”这话说得露骨,明希的声音戛然而止,眼角眉梢耳根脖颈齐齐羞红,推开赵根,往布帘后跑。屋内一时静寂,只听见彼此蹦蹦心跳。良久,赵根涩声说道,“我还是不放心万福。晚上,我去寤歌旅舍。”苦读书 www.kudushu.org

如果您中途有事离开,请按CTRL+D键保存当前页面至收藏夹,以便以后接着观看!

上一页 | 落魄少年成长史 | 下一页 | 加入书签 | 推荐本书 | 返回书页

如果您喜欢,请点击这里把《落魄少年成长史》加入书架,方便以后阅读落魄少年成长史最新章节更新连载
如果你对《落魄少年成长史》有什么建议或者评论,请 点击这里 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