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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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读书 www.kudushu.org)    一个小孩,瘦小干瘪,跪在地上,看不清脸庞,约八、九岁,光脚,脚上套一双破鞋子。不是万福。赵根放下心。小孩用右手捧着左手。左手小指可能被拗断,软软地躺在手背。手背上并没有血迹。小孩腿边有一些苹果核。小孩边哭边说,“叔叔,我再也不敢了。”一个中年男子,约四十来岁,额头刻痕很深,脸皮粗糙,手掌宽大,斧口有厚厚茧子,正用左手揉右手,骂骂咧咧,“叫你吐出来,还咬人。小畜生。真当老子收不了你么?”旁边还有啃着羊肉串的三人。二男一女,津津有味地看着。就好像这事比他们手中的羊肉串要好看得多,又似乎那中年男子拿刀去砍这小孩的头,他们就会看得更津津有味。

    明希捅捅赵根腰眼,“走吧。”赵根没做声。中年男子摊位上只有苹果、桔子、香蕉寥寥数品种,数量也不多。赵根原来从这里经过时,并未发现这个摊点的存在,也许刚摆出来不久。、

    这两年,到处都有下岗工人。省城里就更多了。许多三四十岁的女工在八一大桥引桥下的幽暗处操起皮肉生涯,在阴影里三三两两来回逡巡,见到有了点年纪的男人就凑过身,问玩不玩。开价十五,若还价,十元即可成交。赵根没去过八一大桥那,是万福说的。赵根问,“你咋知道?”万福嘿嘿冷笑,“其实这广场上也有。你眼神太差。”万福一提醒,赵根留了神,果然发现几个形迹诡异的女子。

    “看她们的容貌神情衣着打扮,基本是厂里下来的。是本地鸡,不是乡下鸡。”万福骄傲地笑,“在我老家,鸡可多了,比南昌可要繁荣娼盛。西市那边巷子的暗处,常有男人蹲在墙壁下,蹲成一排,嘴里叨着烟,互相也不交谈,身边停着一辆永久载重自行车。他们在等着接老婆从发廊下班。咱中国最繁荣娼盛的要属海南。海南省知道不?过去是岛。现在是省。”

    赵根去年背过时事。海南省成立于1988年4月13日,由第七届人大一次会议正式批准海南建省,同日,七届人大通过关于建立海南经济区的决定,同意把海南岛建设为我国最大的经济特区,简称琼,省政府驻海口市。省长梁湘。

    万福说,“知道不?到北京怕你官小,到广东怕你钱少,到海南就怕你身体不好。”

    万福不好读书,这方面倒是天资聪颖,也不知是从哪听来的。

    若是爸妈不下岗,自己恐怕正在学校念书吧。赵根闷闷地问万福,“你那下岗的人多不多。”

    万福用手拍大腿,“不要太多了,若是那些下岗职工手牵手,怕是能牵到南昌城。”万福说话就是这样夸张,“我们那有一间印刷厂,还因为搞下岗,打死过人。开印刷机都是右肩高左肩低的老女人,戴蓝布帽子,穿灰色工作服,戴麻线手套,胳膊上还套长至肘部的袖套。女工们都剪短发。必须剪。再好看的女人被这一剪子下去,都变成黄脸婆了。”万福嘻嘻地笑,用手去抠脚丫子,“印刷厂减员增效,还挺民主,全厂职工无记名投票,排名最末的那部分人下岗,每月只拿生活费。结果两个人打起架,还都是年纪挺大的女工,先是彼此指责对方拆烂污长舌头,再动起手,互相撕头发,旁人好不容易劝住。那个吃了亏的老女人摸摸被扯落的头发,越想越忿,操起一个扳手往同事头上敲去。工厂里随便一样家什抄起来也是凶器。”

    万福看看引桥下那些单薄慌乱的身影,“我们那有一家省管企业,三线工厂。当年工厂里铺的马路有天、安、门广场一样宽,工人每星期六都有免费电影看,可以随时洗上免费热水澡。逢年过节,带鱼、苹果、板鸭等,那是吃不完的。矿里有电视台,一天能看上好几集翁美玲与黄日华主演的《射雕英雄传》。矿里的人来自五湖四海,说普通话,若当地镇子里有哪家的姑娘能嫁给厂里的工人,真是攀上高枝,是祖上积了德。不过,八十年代初,风光不再,厂区逐渐凋零。就有一个厂里职工的女孩儿跑到市里在环卫所扫马路。那女孩儿长得真美,脸庞五官身材肤色比起挂历画片上的港台明星丝毫不差,属于羞花闭月这种级别。哎,我用的这个成语对不?”

    赵根说,“她是你的初恋情人?”

    “那也不是。只是有一次,我在放学路上吃甘蔗。女孩儿在前边扫,我在后面吃。女孩儿兜转身。她脸上蒙大口罩。我认出了口罩下的那两只眼睛。你知道不,她能上环卫所上班,还是我爸帮的忙。她妈一进我家门,跪下了,给我爸磕头。磕得咚咚响。后来,我爸帮她办妥,她妈还带她一起到我家呢。”

    “那你叹啥子鸟气?”

    “我就觉得那么漂亮的女孩儿去扫马路真是太可惜了。唉。你是没亲眼见过。真的是太漂亮太漂亮,比天上的星星还漂亮。你猜后来怎么着?她嫁给了我们那工商局长的儿子。那是一个小儿麻痹症的患者。”

    “残疾人就不是人,不可以结婚啊?”

    万福沉默了,良久小声说道,“我就是心里难受。我老是会想起她那天下午的样子。戴着口罩,睫毛扑闪扑闪,眼里积着一汪泪水。她看了我一眼,低下头,继续来扫我吐出的甘蔗渣,一下一下。搞得我都没兴趣吃甘蔗了。算了,不说这个了。”

    佑民寺巷子里那些闲聊的老人也经常在谈论下岗这个词。某某工厂要在搞下岗了,某某家的姑娘为了不下岗与车间主任睡了,某某家的孙子因为下了岗一怒之下打伤厂长,被送去吃牢饭了。这些故事大同小异,也赵根在老家时眼中所见耳中所闻并无什么差别。赵根翻过字典,下岗指的是离开执行守卫、警戒等任务的岗位,并不具备这种让人生死相搏或者忍辱含羞的涵义。

    南昌街头的商场比老家多太多了。有很多二十一英寸的彩电靠窗播放电视。赵根擦鞋时曾经看见过一个镜头:省劳模下了岗,去擦皮鞋。当年给省劳模颁奖的省长偶遇劳模,大为感动,把劳模带到省政府办公会议上,当着衣冠楚楚干部们的面,弯腰替劳模擦了次鞋。劳模哭得死去活来。省长涕泪交加地说,我们政府就需要这样觉悟高的百姓。赵根看了也感动,觉得这个省长的心脏还是肉做的。不过,等到下一个镜头,省长已坐进大奔驰,前后几十辆车跟随。一辆大奔驰据说得几十万,坐吉普车就会死啊?不过,这话赵根也只是敢想想。省长,那是多么大的一个人物啊。在老家念小学三年级时,据说省长要来县里视察工作,人还没来,提前半个月,整个县城就已如临大敌,气氛紧张得不行,人人心里都揣起地雷。提前一星期,学校停课安排学生去打扫卫生。老师铁青着脸宣布,若有谁在这段时间打架,一律开除,并记入档案。赵根所在的三年级被安排去打扫菜市场。不夸张地说,在那几天,菜市场里的蚂蚁苍蝇臭虫比大熊猫还稀罕。墙壁缝里用抹布擦不净的,就用手指伸进去抠。各机关事业单位抽调出人手,配合公安局拉网似在县城里兜,兜了几遍,还兜到赵根家拜访。不知动用了什么雷霆手段,街头罗汉地痞们一时销声匿迹,走在街头,再看不到往日蹲在马路两边嘴里叼根烟脸上挂着闲散笑容的他们。省长还真来视察菜市场了。市场里早已安排好熙熙攘攘的买菜人与卖菜人。省长问卖肉的屠夫,“这肉多少钱一斤?”屠夫早接工商所通知,可能是因为从未见过这样大的官,牙齿发了颤,半天挤出一句话,“八毛。”天,就是最差的肉,平时一斤起码得一块四。省长这边才走,那边被安排充当演员的老百姓疯狂了,有人干脆爬上案板,扑到半扇猪肉上,张开双手死死护住身下的肉,大喊,“你说话不能不算数,不能不算数啊!”

    中年男子又开始踢小孩,越踢越怒,像踢一只狗。只是这狗不会逃,只会哭。每踢一下,小孩就嚎一声。明希转过脸,眼里溢出泪光,拿手捅捅赵根,示意离开。赵根这时已看清小孩的脸,很脏,比泥土还脏,泥土里还有青草。赵根蹲下身。中年男人瞥来一眼,这脚就踹到他腿上,力气太大。赵根猝不及防,扑通坐倒。明希大怒,戟手骂道,“你***瞎了眼啊?”中年男人一愣,见是小女孩儿,扬在半空中的巴掌放下来,捏起一个苹果往地上摔,狠狠骂道,“谁再偷我的苹果,我就打死嫩咯杂逼崽子!反正我也活腻了。”

    明希还想说,赵根起身拦住,“大叔,他偷了几个苹果?我给你钱。”

    中年男子懵了。吃羊肉串的女孩笑了,“哎哟,学雷锋。”

    搂着女孩肩膀的瘦削男子也笑,“你们不会是一起的吧。”

    赵根摇头,“我不认识他。”

    赵根说得很慢,心里只是悲伤。一斤苹果八毛钱。赵根摸出一块钱,“大叔,够不?”中年男子眼睛发直,也不接钱,额头青筋跳动,猛地转身挥手,“走吧,走啊!”赵根把钱放在摊位上,去搀那小孩。那小孩看着赵根,目光却极仇恨。赵根觉得奇怪,小孩一口唾沫吐出,吐在赵根脸上,撑起身想跑,可能跪得太久,血脉已塞,头在巷口墙壁上一撞,爬不起来。明希看看赵根,眼神里有了嗔意,伸出衣袖去擦赵根脸上唾液。赵根吸吸鼻子,闭上眼。明希衣袖上有好闻的香皂味。赵根拎起鞋箱,走到小孩身边,蹲下,“几个月前,我也是流浪儿,不过,我现在不是,我帮人擦皮鞋,也能挣饭吃。”赵根又掏出一块钱放到小孩脸边。小孩歪过头,不看他,鼻子呼呼喘气,嘴唇皮干枯略带一点青紫。赵根起身想走,那摆摊的中年男子已暴怒,恶眼翻起,赶上来朝着小孩的腿一脚踩下,“杂种,小畜生,就是欠打,想找死是不?”小孩的腿咔嚓下可能断了,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惨呼。

    赵根生了气,“大叔,你怎么可以这样?”

    “你管得着吗?”中年男子手束进袖筒,一口痰吐出,眉毛跳得凶。

    赵根黯然垂头。黑暗里传来一个声音,是那个一直未出声的男子,“这小孩我认识,是李嬷嬷收养的,不走正道,专门偷东西。住船山路那边寤歌旅舍后一个胡同里。哪条胡同,我却忘了。李嬷嬷倒是好人,都上七十的人,自己还有残疾,还收养人家遗弃在街头的弃婴。行了一辈子的善。唉。养得好的都被人领走了。只剩下手脚不干净的,残疾的。”

    赵根望望明希。明希拽拽他衣袖,“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赵根背起鞋箱,与明希离开。走了几步,那小孩的哭音愈发大了,在暗夜里份外刺耳。赵根不忍,“要不,我们把他送到李嬷嬷那?”明希生了气,“你咋回事啊?不是有毛病吧?”赵根没敢争辩,又走,走了几米,放下鞋箱,“你在这里等下我。寤歌旅舍那,我熟,抄近路,只要十分钟。”赵根不等明希回答,返身奔回,膝盖抬起,拧身,把小孩搁上背,也不理会他的挣扎,往巷子里跑。明希傻了眼,顿了几下脚,拖起鞋箱,往佑民寺方面走,走了几步,返身跟去,破口大骂,“赵根,你***是猪!”明希也说脏话。小孩在赵根背上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双手从赵根肩膀上垂下,右手紧紧抓着赵根刚才放下的一块钱。

    黑夜让人心里发软,发虚。

    巨大的暗如墙,被裹在暗里的房子似凶恶的兽。天空是弯曲的椭圆。粘稠的夜色粘满这个椭圆,像一只巨大的眼,意味深长地打量三间九界。风声呜咽。青灰砖瓦、巍巍骑墙、向外呈八字的凹式大门、光滑的青石条门槛、勾角镂花的木刻外檐……让人恍然如梦,忘了咫尺之遥即是繁华都市。油亮的柱子,斑驳的门扇、因为磨蚀发亮的铜环、蒙上岁月风尘的门楣、报纸糊过的墙壁、被经年的炊烟熏得焦黑的房梁、潮湿的天井、爬满青苔杂草连接石墙的跨街古门以及从阁楼镂花窗子边探身而出的老者咳嗽声,从赵根身后不住后退,像长了翅膀,要一直退到洪荒深处。

    明希追上赵根,想扭他耳朵。赵根跑得满头汗,头一甩一甩,明希老够不着,嘴里就猪啊猪啊地骂。李嬷嬷倒好找,一问,人家指了路,特意从店铺里走出,不过,他们上一眼下一眼打量赵根与赵根背上那小孩的古怪眼神,让赵根浑身难受。也怪,那小孩竟已停止嚎啕,还好,鼻息仍热热地喷在赵根脖子上。赵根拐过几个门洞,推开那扇半掩的木板上贴了一个十字架的木门,喘一口气,放下小孩,抹抹汗。明希跟进去,一脚踢在他屁股上。赵根差点跌倒。门里有老妪在晾衣服,尽管驼背,身躯不失高大,用毛巾裹头,听见响动,转过身。赵根吓一跳。这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啊,带死灰色,鼻孔掀起,凹凸不平,完全不符合人体解剖学,让人看了准做噩梦。老妪整个人比戏台上用纸扎出来的无常鬼还要无常鬼。

    老妪身边有四个小孩,年纪看上去都比这瘫坐在地上的小孩小。扎羊角辫约七八岁大的小女孩冲到小孩身边,“石头哥,我的苹果呢。”这叫石头的小孩喘息着,胸脯剧烈起伏,显然在努力控制不呻吟出声。赵根回头望一眼明希。明希额上也都是汗水,脸上写满愤怒,见赵根扭头,在他耳朵上重重一掐,“要不要再去帮他们买苹果。死人。”

    赵根哪敢做声,嘿嘿干笑,转身对那老妪说,“他被人打了,躺路边。我背他来。我走了。”老妪的眼珠子灰白,没有一点生气,里面撒了石灰,口涎滴至下巴,也不抬手去擦,只是茫然。一个右手有点畸形二三岁左右大的男孩走到石头面前,看看石头的左手,看看自己的右手,伸手去拨石头那根竖起来的小指,像发现一件极为有趣的玩具,竟嗤嗤笑出声。石头伸出右手重重搡倒他。扎羊角辫的小女孩眉眼倒颇见清秀,发现了石头手中的钱,欢呼一声,去扯。石头没松手,钱哗啦下扯成两半。赵根与明希面面相觑。这没有牙齿目光呆滞下巴长瘦的老妪仿佛对眼前一切皆视而不见,看看赵根,又看看明希。另外两个瘦小孩干脆坐在地上,咂着手指头,眉梢都未抬起。石头扔下那半截钱,抡圆右手,照女孩儿脸上一巴掌,仰头,盯紧赵根,眼里迸出几点凶光,也不说话。

    赵根默然。“对不起。”尽管赵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说对不起,尽管赵根无数次从寤歌旅舍面前经过,真没想到在旅舍后面居然有这样的家庭存在。哪里都有穷人,哪里都有富人。老家是这样,省城也是这样。夜已深,秋风很凉,这是一个夏炎冬寒的城市。在长满藓苔的老屋顶上,风正在敲打屋脊,像心若死灰的出家人敲打木鱼,敲出单调的让人厌倦的声响。门里透出的腐烂味压迫着赵根的面部神经。赵根身上暴起一片片鸡皮疙瘩。明希手心捏出一把冷汗,拉起赵根。两人悄悄退去,掩上门扉,听着里面的吵闹,一时皆已无言。

    风拖着根须枝桠,来回抽打赵根的脸。枝桠上的小刺,针一样扎入皮肤,刺进五脏六腑,生出弯且尖的牙齿,撕扯心脏。眼前点燃一盏盏黑乎乎的火焰。行人的影子斜斜地躺在地上,被彼此的脚践踏。赵根走得跌跌撞撞,眼眶湿润,“明希,你说他们靠什么生活?”

    “我不知道。我管不了。我们只能管好自己。”

    “政府会管吗?”

    “我不知道。不管怎么样,他们还活着。何况,人总是要死的。像他们那样活着与死去,并无多大区别。或许,死了,对他们而言,更是解脱。”明希与赵根呆在一起这么久,也学会了掉斯文。

    “那我们有什么意义?”

    “我不知道。我不懂得什么叫意义。也没有兴趣去弄懂什么是意义。”明希仰起脸,天上有寥寥几颗星星。明希的脸盈润光滑,“跟你在一起就好了。”

    “若有一天我像你爷爷一样也死了呢?”

    “我跟你一起去死。”明希说得很慢,但没半点犹豫。

    赵根的身子如被雷殛,停下,傻了眼。

    “万福?”明希顺着赵根的视线望去,惊叫出声。

    这是一家饭庄,门口摆着二个巨大的足有二米高的黑色瓦罐。据说,这种缸罐是由景德镇所制,里面摞着一层层小缸。缸下烧着炭火,缸口密封。里有土鸡、天麻、蛇、龟、猴头茹等,按中医相生相克阴阳互补而成,水也是矿泉水。因为这缸中之缸不是直接煲炖,靠蒸腾而上的水汽传递热量,煨出的汤不仅鲜香淳浓,且滋补不躁,是南昌最富盛名的美肴号称中华一绝的瓦罐煨汤。

    赵根从这饭庄前也不知走过多少次,有时,都恨不得往店里扔一颗手榴弹去。

    酒气、肉香、人味混合出一种温暖的让人食指大动的气息,自饭庄门口挂起的那层透明的塑料帘后透出。已近子时,饭庄里仍坐满饕餮之徒。那些面容娇好的女子面对动物的残肢断骸张开血盆大嘴。万福坐在靠墙壁的位置,身后墙壁上是一副泼墨山水画。隔着玻璃窗能看见桌上摆满鸡鸭鱼肉。万福在喝汤,喝得凶猛,发出一种很响很长的撕裂布帛的声音。不少顾客纷纷侧目。万福身边捻须坐着的竟是孤寒佬。

    “我们在外面累死累活,你倒好,在这里逍遥快活啊。”明希眉尖蹙起,想冲进去。赵根一把扯住。这实在古怪,比李嬷嬷那还古怪。万福当日在公园揍了孤寒佬,这可是他们俩亲眼所见。为何他们现在居然坐在一起,孤寒佬还面带微笑,那双三角眉都时不时在跳,跳得欢欣喜悦。焦黄牙齿里的香烟明明灭灭。

    “别。不着急。”赵根沉声说道,想起万福多拿回的那二百块钱,十有八、九与这孤寒佬有关。孤寒佬当时还声称不愿收万福为徒,这回居然还请万福上饭店?

    “你把他当兄弟,他不把你当兄弟。哼,我等会回去,就把他的东西全扔屋外去。”明希是真生了气,眼眶都红了,“还说是卖中国结,却跑在这里吃吃喝喝。”

    “万福不是这样的人。一世人俩兄弟。”赵根轻轻说道。

    “还兄弟若手足,妻子如衣服呢。”

    明希居然会说这话,真不简单。赵根发起愣,明希已拍开他的手,往前跑。赵根赶紧拽住,“哎哎,你别瞎说,这满大街断手断腿的残疾人不少,这不穿衣服的可少。”赵根想起当日那个神勇的南昌小伙,为自己的一时急智颇感自豪,不过,有点不大对劲,自己咋与明希扯这话呢。明希破涕为笑,站住,“死人,就会瞎贫嘴。”

    赵根简单地把一百块钱变成二百块钱的情况一说。

    这回,明希也皱起眉,“咦,钱会娶妻生子,还是头次听说。万福找到聚宝盆了?哦,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哈哈。”明希笑了一半,笑声顿住,喉咙里像咽下一只苍蝇,不过,脸上竟泛起一缕红晕,马上扭头又走。

    “你明白什么?”赵根都要被这位主儿弄哭了,跟上去,鼻子吸得比风箱还响,呼噜呼噜。

    “你咋老改不了这毛病呢?”

    “我鼻炎。”

    “搽药水啊。”

    “好的,等我赚到钱,一定买两瓶,左边鼻子用一瓶,右边鼻子用一瓶。不过,你到底明白了什么?”

    “你叫我一声好听的。”明希快步前行。

    “叫啥?”赵根的心脏就不听话了,在腔子里乱滚,滚得胁骨也疼。周落夜也说过这样一句话。

    “你自己想呗。”明希的步子慢了那么一丁点。

    “明希。”

    “没一点诚意。”

    “明希同志。”

    “你是男的,我是女的,谁与你志同道合来着?”

    “那叫你观世音菩萨。”

    “你咒我是泥雕木塑?”

    “姑奶奶。”

    不好听。你这么盼我老啊?

    “姑姐姐。”

    “我明明比你小。还是没诚意。”明希哼了声。

    “那,那,明希妹妹,好不?”

    路灯的光线下,明希的耳根脖颈有了一抹淡淡的红色。深夜里,月亮开得大,比明希没头没脑的脾气还要大,像透明的高脚酒杯,像洁白的玉兰花。明希停下脚,身子翩然一转,几乎与赵根撞了满怀,立刻啐道,“死人。你赶去火葬场,走这么快干吗?”这可真冤枉赵根。明希不走这么快,赵根用得着这般匆忙吗?赵根小声说道,“你到底想明白了什么?”

    “亏你还整天看书?连这也不懂”。明希咂咂嘴,像在品尝赵根叫的明希妹妹这四字的味道,手指在衣摆上拨弄几下,尾指挑出一丝衣线。赵根不是傻子,尽管年幼,风花雪月的书亦看过一些,此时此刻又何尝感觉不到从明希那递过来的一缕情丝,虽然还不足以判别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还是当即变成一根木头,手轻轻伸出,握紧明希的手。

    明希甩两下,没甩开,头低下去,就差要低进衣领里。情窦初开的少女自那风雨夜后,早把身边这羸弱少年当成生命里最重要的音符。可恨这少年十足鲁男子,不解风情得紧,平日里只是明希明希,似日本鬼子喊米西米西,连声妹妹也不叫。明希湿了眼眶,心脏越跳越急,里面似揣了一只淘气的兔子,胸中千言万语,嘴里竟半个字也难吐出,怔怔地望着赵根的手。那手上满是污垢与茧子。一股强大的出乎她意料的电流自那里传来,带着阵阵颤音,泼喇喇响,浇起一连串细微的看不见的火花。很奇怪啊。明希心底喃喃,半边身子发了酥,发了软,发了烫。

    赵根虽比明希大一点,读的书要多一点,这回可是老鼠搬蛋,拉住明希的手,不知如何是好。心头泛起百般滋味,脑袋里千种念头开始风驰电掣。尽管这手他早拉过无数次,但今天夜里,显然不同。它似乎要伸进他心底,伸进他灵魂深处。他这辈子要为它燃烧。这手就与周落夜的手一般柔,与徐明玉的手一般香,与刘圆的手一般轻,与胡丽的手一样白。赵根一念至此,激棱棱打了个寒颤,心头撒落下一把盐。玉兰花不见了。此刻的月光与盐一样。

    明希抽回手,“真冷。我们回去吧。”赵根默默点头,想脱外衣,被明希挡住,白来一眼,“你想祼奔啊。明天去买几件衣服,还有万福。天冷了。其实,其实你给我买东西的二百钱,我还没花完,我每天买米买菜时攒了一点点。我买菜时与人还价的差价。”明希越说越轻,偷偷抬眼看赵根脸色,双手在裤兜里绞来绞去。赵根哑然失笑,强自忍下心底对那四个女孩的思念。她们现在都还好吗?赵根慢慢说道,“万福怎么了?”

    “你没学过成语分桃断袖么?”明希轻声说道。苦读书 www.kudushu.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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