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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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读书 www.kudushu.org)    明希说,“五角。”

    黑灯芯笼绒面的塑料底松紧鞋往后退去。又挤进来一双花呢子布鞋,鞋面还缀了两颗火红色的绒线球,一甩一甩。赵根对鞋算是有研究了,这会也没心思去搭理这荏,一双眼睛瞬间盯紧那些在树枝一样手臂里翻飞的中国结。万福昨天抱怨被人摸去了几只。赵根就想不明白,这些模样可人的女人们竟然也热爱小偷小摸这种艺术。

    “这么贵。一块钱三个卖不卖?”

    “不卖,”明希回答,“哎,你别拿吃羊肉串的手翻啊。你翻脏了,我还怎么卖?”

    “这么不会做生意。不仔细看,还怎么买啊?”小巧的半高跟鞋走了,旁边插、进一双大头皮鞋,是部队的那种,“做得蛮漂亮的嘛,就是有点小。”

    “那是绳子小。”明希不服气了。

    白色高跟鞋踢踢大头皮鞋,“我买这两个结。”

    “买这玩意儿能当饭吃嘛?”

    “不嘛。人家要嘛。”

    大头皮鞋从兜里摸出一块钱。白色高跟鞋走了。生意开了张,就好。赵根捏了捏这第一张钞票,上面是一个开拖拉机的女司机。赵根清清嗓子,展颜又喊,“心心复心心,结爱务必深。结出百年月。结出人间情。”

    就有人笑出声,这小孩蛮有趣的嘛。

    “有趣,你也不能领回家当宠物养。”白色高统马鞋与三节头皮鞋一前一后走开。高腰的翻毛皮鞋又拣了一会儿,扔下二块钱,选了四个。明希从塑料袋里拿出几个补上。这是赵根的主意,一下摆出太多,反而易让人挑花眼。各种形状的鞋子不断地挤来退去,潮水一样,偶尔扔下五角一块。半个小时过去,明希直起腰,喊,“我的妈呀。”摸一把头上的汗,一数钞票,卖了十七个,成绩不小,这里果如万福所言是风水宝地,把钱递给赵根,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我比万福强吧。”

    “那是那是。女将出马,一个顶俩。”赵根吁出一口长气。摊前只剩下一双尖头黑高跟鞋与一双回力球鞋。奇怪的是镶珠片与奥地利水钻的细根凉拖仍在,好像根本没挪窝。赵根仰头。女人在光亮处,一时看不清脸容,只见一双亮亮的黑漆眸子,有点熟悉。赵根低头回想。女人已蹲下身,“我见过你,小孩。你偷过我的雪碧。“

    声音不大,也就鱼从河面跃起时的那动静,却惊得赵根浑身皮肤毛孔炸开,脸色顿时灰了,脖上暴出几根蚯蚓一般的筋,跳起身,梗直脖,急急分辩,“我没偷。”

    “我记得你。”正是那日在广场南路那巷子里的女孩儿,神情倒并不愤怒,“我问你呢。你偷也偷了,干吗还塞十元钱回来呀。那瓶雪碧可不要十元钱。这是你同伙吧。”女孩儿指指明希。明希拍开她的手,哼道,“谁与他同伙了?”转过脸瞪赵根,“十元钱喝雪碧。你好有钱。我想买根羊肉串吃还舍不得。”明希的眼睛瞪得比核桃仁还大。这若没一个合理解释,恐怕明希已攥起的拳头会很乐意在赵根脸上开一家颜料铺。当日那事实在够糗,赵根与万福并未对明希提起。赵根一时张口结舌,窘得面红耳赤,“我没。是万福。唉。怎么说呢。”

    “还有同伙啊?不简单,都黑社会组织了。”女孩儿嗤嗤说道。天已凉了,女孩儿仍穿了一件短裙,上身套一件色彩艳丽的V字领的毛衣,露出隐约一痕雪脯,白的像从天上下来的仙女。赵根不敢再看,看明希。明希不看他,下颌高高扬起。女孩捡了一枚同心结,扔下十块钱就走,“钱还你啊。”赵根去看明希。明希的下颌扬得更高了。女孩儿走得快。哎哟声就拐了脚。赵根赶紧上前搀住。

    “没事没事。”女孩儿眯着眼笑。眼长,眼尾略弯,水汪汪,黑白并不分明,里面的光芒却甚是迷人。这是桃花眼。赵根前些日子还在《麻衣神相》上看过,其间还有四句偈子,“桃花煞现爱奢华,即爱贪杯又好花。情性一生缘此误,中年一定不成家。”佑民寺前摆摊的老头曾对着一个手拿女友相片前来咨询的男人的鼻尖,说得那男人一个劲抹额头冷汗喊大师,当下甩出五十块钱。赵根不敢再看,就想走。女孩儿拉拉他的手,“你是好小孩。我叫金镶玉。你若有时间,白天,可以来找我。我那,你记得吧。”

    赵根胡乱应了,拧身回跑。

    明希的嘴早噘到天上,见赵根回来,把中国结往地上乱甩。

    “怎么了?”赵根脸上急急堆起笑。明希歪头瞅瞅,双手伸出,扭住赵根双颊,左拧右捏,把赵根扭成笑口常开的弥勒佛,稍觉满意,“不干吗。觉得你笑得太假。脸上这两砣肉得好好煅炼。还有,你这双眼睛贼不老实,抠下来,让我当玻璃弹球玩吧。”明希叉开五指,作势欲叉赵根双目,赵根吓一跳,又不敢避,苦起脸。明希的指尖在赵根眼皮上轻轻一触,弹开,“我还怕脏了自己的手呢。”明希转过脸,赵根抓住机会,忙不迭把那日与万福干的荒唐事竹筒子里倒豆子,当然,有几粒没倒,比如那叫金镶玉的女孩儿当时穿三角裤的模样。明希的眉毛渐渐舒展,又蹙起。

    “这么漂亮的女孩也干那个。真不要脸。”明希往金镶玉消失的方向啐了一口。赵根拍拍胸,提醒自己不可掉以轻心,明日吃饭时还得当心可能出现的沙粒。

    夜色渐浓,秋风略带寒意的手指抚过人们的脸庞。脂粉的香味在空气中久久不散。从各店铺里走出的吱吱喳喳的女人一身倦意满脸幸福,拎着装了衣服的袋,踩着咯咯的脚步声,各自满载而归。那几个跟在女友身后的男子,手插在裤兜里,并没有去拎女友手中的袋子。也许她们并非女友,是妻子。这些没有绅士风度的南昌男人极可能是被南昌女人惯的。南昌女人特能干,哪怕尚未出嫁的姑娘家,也能里里外外一把手。南昌的茶馆特别多。据说,解放前夕,南昌人口还不过二十余万,茶馆却开有二百多家。整日坐在茶馆里闲聊吹牛打扑克的多是男人,啥年龄段的都有。明希看得不忿,说,南昌鬼子这绰号的来历十有八、九就是因为这些精明到老婆身上的南昌男人。

    赵根自然不敢做声,不过私下觉得,南昌女人好是好,也漂亮,可惜嘴巴是刀,足够凶悍的刀,一言不合即刻劈出,动不动咒人家“嚼蛆、现世、摊尸、打短命。”还是夏天的时候,也是一个南昌姑娘,在象山路的十字路口,骑车撞了一个小伙。姑娘长得俊,穿得少,长腿很白。小伙嘿嘿笑,眼睛贼溜溜。姑娘斥骂,“答包。”小伙怒,一句“神婆哩”送回。

    姑娘智勇双全,见对方谙熟南昌切口,改用普通话,“流氓。”

    小伙更怒,“我没流你妈。”

    姑娘羞恼大喝,“流氓。你就是流氓,从小就是。你妈生你出来的时候,你都不忘要回头看一眼”。

    红灯绿前由人流组成的岛屿立刻坍塌几处。赵根其时在一边的人行道上为人擦鞋。擦鞋的男人当场从方凳上摔下,差点“切了货”,嘴里还念,玩的那。言下之意是说这女孩很厉害。还好,南昌小伙不是“头生”——即愚蠢男人,刹那时尽显男人本色,说,“你才是大流氓。你还在你妈肚子里就一天看你爸三回!”姑娘丝毫不惧,英雌勃发,“咦,是你爸对你讲的吧。连这都说。快叫妈。儿啊,妈不怨你,怨只怨那个养儿不教的老畜生。”再丢下一句元宝子扬长而去。

    赵根笑出声。明希也开心,曼声哼道,“君有情,妾有意,罗带同心结已成。洞房里,花烛夜,结成比翼共灵犀。”明希真厉害,听过一次记得也罢,还能马上给它谱上宫角商羽。赵根吐吐舌头。明希才是神童,自己是假冒伪劣产品。明希今天编的中国结已卖出三十个。就单位时间而言,效率比万福一整天才卖三十五个要高不少,心里很是满意。赵根又想打开鞋箱,被明希在额头上敲了一个栗子,“几点啦?”明希指指已准备打祥的服装店。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以及几个表情冷酷的塑料模特,可以看得见墙壁上的石英钟,快十点半了。赵根歉意地笑,拉起喊腰酸背疼腿直筋的明希,两人收拾好东西,开始往回走。

    “万福到底在忙啥?”明希突然问道,“我觉得他最近好古怪哦。你看,我们用了这么一丁点时间,卖了这么多结。他还卖一整天呢。”

    “那是你讨人喜欢。人家一见你,就心甘情愿掏钞票。就算万福在忙别的,那也自有他的道理。他可是一惯喜欢给我们惊喜的。不是吗?”赵根在卖新疆的羊肉串的摊位前停下,掏出一块钱,“烤五根。”又加了句,“要辣的。越辣越好。”

    明希眼睛乜斜着笑,“我三你二。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辣啊。”

    “猪都知道。”赵根也笑,“你五根。我不吃。我不喜欢这种腥膻味。”

    新疆小贩头戴白帽,衣襟油腻污黑,但相貌英俊,不知是何人种。这是一群为了生活不得不远离故土远离妻儿的人。他们遍布城市的每个角落,像草,只需要一点点阳光与水份,便能在墙壁缝里生长。他们招徕生意时的喊声与音乐一样,带磁性,有能让空气也颤动起来的旋律。他们脸上还时时带笑,少有僵硬与愁苦。而这,在许多摆摊的汉人眉宇间是抹不去的。

    他们是歌舞的民族。偶尔也时常强买强卖,宰客欺人。有个操赣南口音的外地人在一个卖核桃膏的新疆人摊位前问价,新疆人说一块二。外地人一口气买了五斤。结账时,新疆人说得付五十一元,外地人傻了眼,原来核桃膏是一两一块二。外地人说,“你刚才明明说一斤一块二。”新疆人拿刀在大块核桃膏上敲,用略带方言的普通话说,“我明明说得是一两一块二。”这两,听起来还真像斤。只是赵根知道,平素,他们卖这种核桃膏确实卖一块二一斤,也许瞧那人模样好欺负。新疆人手上的刀真漂亮,雪亮。外地人望了眼四周围上拿刀的新疆汉子,乖乖掏钱。没法子,新疆人特抱团,还有民族政策,到派出所去也不怵。何况新疆人明面上还占理,你没听清那是你的错,我这核桃膏切下来粘不回去。这不是卖桔子苹果,不满意,我拿回来还照卖。赵根听人说,就南昌人,还是工商局的人,也吃过这种哑巴亏。不过,卖羊肉串的新疆人好像不这样坑人,要诚恳许多。也许他们是新疆不同地方的人。新疆很大,面积占了中国国土总面积的六分之一。不管是哪个民族哪地方的人都有好人与坏人。

    只是,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赵根把羊肉串递给明希,接过她手中的袋子,“我确实不喜欢。看你吃,我更开心。再说,你今天编了一天的结。你也要犒劳下自己嘛。”

    明希不再客气,马上一口一块肉,吃得嗦嗦响,下巴上滴了油,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神情。没多时,风卷残云,啃掉三支羊肉串,又问赵根,“真不吃么?”赵根悄悄咽下口水,没看她。明希在一边促狭地笑,“那这两根我不吃了,留给万福,反正他没吃到虾米。”巷口的灯光把夜色剥得鲜血淋漓。那里有奇怪的声音,还有几个晃来晃去的人影。

    “那边在干吗?好像有人在哭?”

    鼻挺深目的新疆人搓了几把手,笑容满脸,“一个小孩偷人家的苹果呢。”苦读书 www.kudushu.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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