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5、 寂寞的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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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读书 www.kudushu.org)    一、

    出惠山寺的二山门,左手有一条僻静的窄巷,名听松坊,窄巷被两边对峙的白墙所夹持,似延伸到很深的地方。巷子中间是被雨水打得光润而洁净的石板小道,道旁见缝插针地栽着几丛茂密的细竹,仅几丛就把窄巷郁郁青青地遮掩了,似乎无意间就可以把它错过,也似乎只有在无意间才能把它撞见。

    窄巷两旁,几处院落寻常人家般错落着,我想,能住在这里的寻常人物,多半也是要有着不寻常的地方的,想想乾隆先生六下江南,每到无锡来总是要跟他们去做邻居的。于是乎,我和同同捋着这僻静无人的窄巷进去,我也倒要看看是何样不寻常的人物曾经从这里走出来。

    果不其然,第一处便是顾瑞文公祠。对于这位顾瑞文公是何许人物,我并没有太往深处去想,因而只是看了门牌,便进了院落。进门有一堵影壁,绕着过去,是一处稍显局促的院落,院子里是无人的清静,只有绕墙栽的那些植物蓬勃繁茂着,高低有致地把个整个院落掩映在一派鬼狐出没的寂落中。院中间只有一座正房,在甬道不远的尽头,江南民居样式的粉墙乌瓦,木构的外檐,木构的廊柱,木构的门窗,一切都是再寻常不过的。然而不寻常的地方也是有的,因为我一进这院落,就看到挂在正房外,廊柱上的那一副木联,上边写着: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

    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这幅楹联熟悉得让我不禁颤抖,我仿佛是在这座僻静的院落中,不经意间闯进到了一个吵吵嚷嚷、喧嚣纷繁的历史天空里,那是一段让现代中国人浮想联翩的历史,那是一段有希望改变我们社会进程的历史,那是一段黑与白角力搏杀到惊心动魄的历史,在这样的历史天空里,我依旧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至依旧会情不自禁地颤抖地问自己,这位顾瑞文公,莫非......莫非就是那位鼎鼎大名的,顾宪成先生。

    顾宪成先生,是鼎鼎大名的无锡人,这点我是知道的,他所创办的鼎鼎大名的东林书院在无锡,我也是知道的,只时间的缘故,不能面面俱到,因而遗憾。这样的遗憾虽不强烈,但隐隐间总还是有的,以至于在这样寻常院落里撞见他时,稍感意外,而意外之余多是惊喜,以至于无锡写到这里时,尤觉得还是应该加上一段东林党的探讨。

    大概是这里少有人来的缘故,祠堂正房的门落了锁,因而只剩下了这院落,与这院落里的寂落。同同在这个院落里探头探脑地搜寻新奇,我在这个寂落里探头探脑地搜寻遗迹,可惜我们都一无所获,这个院落里除了蓬勃繁茂的绿色,和这江南样式的瓦房,也便再无其它了......等等,也还有,还有历史留下的那一片天空,在那一片天空下,这位号称“东林先生”的顾瑞文公向我走来,温文而执拗地甩下一句,“天下之是非,自当听之天下”。

    二、

    这是万历二十二年的一段往事了,当时的两位执拗的文人曾有过一段执拗的争论。这两位中其一是时任内阁首辅的王锡爵,再一位便是吏部考功司员外郎的顾宪成。

    王首辅不无迷惑地问顾员外,“当今所最怪者,庙堂之是非,天下必反之。”

    顾员外面对自己的大领导毫不含糊地回答,“吾见天下之是非,庙堂必欲反之耳。”

    庙堂是谁,是皇上,也是朝廷,最终还是皇上;天下是谁,是群臣,也是民意,最终或还是群臣。这样的回答于今天看来都有些刺耳,在那个皇权至高无上的年头里,也更算是刺耳到振聋发聩了。但如此这般地与庙堂来争是非,自不应得到什么好果子,再一年,王锡爵请辞,顾宪成受命推荐阁臣,名单上赫然列着被万历皇帝批驳过的王家屏,于是顾先生终于惹恼了龙颜,自己也终于回了家。只是此一去,万历没有想到,王锡爵没有想到,或许顾宪成自己也没有想到,那个庙堂之外的天下上会掀起多么大的风浪。

    因为,朝堂廷臣间少了一位顾宪成,因为,无锡郊野处多了一座东林书院,一个在朝野间呼风唤雨的东林党就此形成,亡明的党争,就此一发而不可收。

    宪成以及以宪成为代表的文官集团与庙堂所争的那个是非,是万历朝在历史上挂了号的著名政治事件——“争国本”。万历的皇后无出嫡子,他不喜欢的王妃生了大儿子,他喜欢的郑妃生了三儿子,封建伦常中偏偏又有那么一条“长幼有序”,“有道德”的文官坚持立长,“无道德”的皇帝坚持立幼,于是“是非”由此而起。

    此是非起,顾宪成们上疏如雪片,或被申斥、或被廷杖,贬罚者不计其数,但依旧是前赴后继,曰此为忠君报国之气节;此是非起,孤家寡人的万历皇帝更加的孤家寡人,为了逃离是非,他甚至放弃了做皇帝的权利,开始了不郊、不庙、不朝、不见、不讲、不上班的消极怠工,而且这么一坚持就是二十余年。这是是非争来的苦楚,浩浩荡荡的十五年过后,最终无奈的皇帝选择了自己不喜欢的儿子做了太子,然而这仅仅是“道德”的一次短暂的胜利。

    想想万历初年,堪与商鞅、王安石比肩的伟大政治家张居正,还在进行着他雄才大略的经济政治改革,仅十年的时间,便使朝政焕然一新,经济上,扭转了财政上的赤字,使国库充盈;政治上,提高了政府的运转效率,增强了活力,明王朝的统治随之走上巅峰。但这样伟大的变革,终因这位伟大人物的溘然长往而夭折;这样伟大的改革家,也如他伟大的前辈一样身后难逃反对者们的集体清算。而滑稽的是,在清算张居正的队伍里,后来在是非争论中势不两立的万历、王锡爵与顾宪成,还曾是蹲在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他们其中的一位雄心勃勃,他们其中的一位清正廉洁,他们其中的一位深识时务,然而偏偏却不再有了雄才大略。

    没有了雄才大略的明王朝,必将从巅峰滑落;没有了雄才大略的明王朝,只剩下了道德的声讨与气节的推崇。这样的声讨是以争国本为始,而后是梃击、红丸、移宫三大案,是东林的崛起,是漫无边际的党争,是魏忠贤的专权,是崇祯朝时的不可收拾。谁人可曾想到,张居正去后仅仅六十二年,便是清军入关,江山易帜。

    那位争是非的宪成若在,面对这一骤起的变故,不知会作何感想?

    三、

    天启元年,与顾宪成、赵南星一道被誉为东林三君的邹元标重返朝廷,那时朝内东林与齐、楚、浙诸党党争以近百热化,他面对如此时政向刚刚即位的天启皇帝进谏了“和衷”之议。他说,“今日急务,惟朝臣和衷而已”,以前政坛纷扰,党同伐异,皆因“各怀偏见,偏生迷,迷生执,执而为我,不复知有人,祸且移于国”。他认为“论一人当惟公惟平,毋轻摇笔端,论一事当惩前虑后,毋轻试耳食,以天下万世之心,衡天下万世之人与事,则议论公,而国家自享安静和平之福”。

    他的东林同志不解,以为他老了,怕了,和稀泥了,他说,“大臣非大利害,即当护持国体,可如少年悻动耶?”我总觉得,这很象是他对顾宪成与王锡爵当年的那次是非争论的回答,只是可惜,他的老友、同志顾宪成已经作古,听不到了。元标同朝的东林同志不理解,我相信倔强的宪成也不会理解,他们相信有天理在,有坚持天理的决心与勇气在,就会无往而不胜。明王朝却也准备了最集权、最丑恶、最无耻、最黑暗的魏忠贤来考验东林党人这样的决心与勇气,最终东林彪炳史册,成为我们民族忠贞不屈、坚持气节、抗击邪恶的最杰出群体代表,但明王朝依旧在粉碎了庵党,平反了东林后轰然倒下。

    还说那位邹元标吧,年轻时的元标曾在反对张居正的“夺情”运动中,被霸道的张居正廷杖得终生残疾。四十年后,几近暮年的元标幡然醒悟,他在他的东林同志异样的眼光中,奔走呼号,为张居正平反。他或许已经领悟,光靠道德的坚守,气节的把持挽救不了大明,大明这个时候需要的是,雄才大略。

    然而正如黄仁宇先生所言,世间已无张居正。

    四、

    我似能听得到喧闹的历史在关上大门后所发出的重重的回响,历史只留下了这么个寂寞而冷清的院子。我把同同拉到身边,和他说,记住面前的这个人物,他叫做顾宪成,是明代杰出的思想家和政治家。同同问我,他做出了什么杰出的事情?我说,他缔造了东林党,而这个党最终加速了明朝的灭亡。同同不解,问我那他是好人吗?我说,他是个好人,做的是好事,然而有的时候,好人和好事并不一定就会有利于他的国家。

    走出那个院落,我感觉到如释重负般的轻松,院落的斜对面,还有一扇普通的小门,门旁挂着一个小木牌,上边写着“寄畅园”。

    “寄畅园,居然在这里,呵呵,”我无奈摇头,当我即将放弃寻找它时,我找到了它。苦读书 www.kudushu.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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