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家山何处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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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读书 www.kudushu.org)    他跑进枝干后面的一片灿烂中,顿时眼盲耳鸣不可辨别,他的眼睛开始流泪了,他用手遮挡也无济于事,他回头想问一问炎莺,可是他看不见她,似乎进入了这一片光芒之中以后,他的一切感觉都不复存在,只有这光亮之中的黑暗回忆,将他整个人拖拽到地狱里去。

    “吴乞买,吴乞买。”完颜晟听到有人在唤他的名字,那声音并非传入他的耳朵里,而是往头脑处直直地插入进去,是猝不及防地出现的,是他永生永世不能够忘怀的,根植在灵魂深处的记忆。

    “吴乞买,你得起来啊——”

    吴乞买,这是完颜晟的女真名字。从小听到大的“吴乞买”在异国他乡烟消云散,因此在他再度听到的时候,心中有恍惚的不真实感。而这里的一切,又是否真实呢?

    是查剌的声音,查剌是个机灵的小鬼头,总喜欢来找他玩,是他关系最亲近的兄弟之一。也只有斜也不嫌弃他的身份了。

    “吴乞买,”查剌趴在不远处的围栏上打了个呵欠,道,“你看起来很累了,再不振作起来打败这头熊,你就会被它一巴掌拍死哦。”

    他抬起头,眼前是金花胡乱飞舞,只是一瞬间的功夫,金光灿烂被鲜红的血色替代,他的额头破了个口,鲜血很快地糊了他满脸,此刻的他与野兽,与眼前的棕熊也没有区别,都是杀红了眼的怪物。

    他反应过来——啊,原来是刚才被这头熊一掌拍懵了。谢天谢地,得亏他躲得快,脑袋才没有被拍碎,而只是受了皮肉的擦伤。那也是一大块血肉模糊的人皮了。额头火辣辣地痛,他强忍住这烧灼一般的刺激,咬牙站了起来,抬头看着面前的大熊。他的双腿因为疲惫而颤抖着,太阳显露出要落山的样子然而实际上还有很久,它金红的光芒在天边仿佛一只被戳破的蛋,蛋黄软软地淌出来。

    这只熊比他从小见过的熊都更庞大,更凶猛,身躯粗壮肥大,体毛漆黑浓密,它的脸型如鬣狗,头大嘴长,张开嘴的时候露出巨大的獠牙和臼齿。它的视力并不很好,但胜在嗅觉极为灵敏,吴乞买的鲜血流淌的时候,它就更加确定了他的位置,并且开始暴怒,是食物求而不得的暴怒,它锋利的爪子如同五把弯曲的刀,每一把都能够划过人的脖颈,人头落地,再一口咬碎,或者将四肢撕扯下来,将整个人撕碎到四分五裂。

    太可怕了,这只熊简直是将恐怖氛围提升到无限,他不知道父亲劾里钵是怎样带着部落的先辈们收复这一头硕大无比的熊,并且将它饲养了好几年的:光是这无限巨大的体型,就有着难以想象的巨大食量,这样想想,把人喂给它吃,也似乎是无奈之举——美其名曰“试炼”,身份普通的少年只有与熊对峙,从太阳最烈的时候一直到太阳下山,而保持着不死,才能够真正被承认是身份尊贵的接班人候选。女真部落一旦失了靠山,便再也没有一脉相承的尊贵血脉,有的只是永远立在那里的实力的标杆。

    这一年吴乞买十七岁,父亲劾里钵暴死不久,许多人对他虎视眈眈,他走在路上都自觉芒刺在背,彻夜翻覆不能入眠,总觉得有谁在窗口盯着自己看。他实在不能继续忍受这种阴沉的痛苦,因此干脆抵死一战,也是为了给自己争一个身份,一张暂时的免死令,自我欺骗也好,死前他想睡个好觉。

    巨熊嘶吼起来。它的声音像是在火焰之中淬炼武器时候的摩擦,从地狱深处传来,带着些许的疯狂的意味。吴乞买知道一定是有人给这只棕熊下了些药,才会使得它变得比平时更嗜血、更凶悍、更恐怖——果然是想要他死!

    围观的人的心也跟着被提起,不知是担心吴乞买,还是得担心这头熊的安危,尤其以斜也最为可疑。

    斜也身材修长挺拔,有着一头漂亮的金发,浅色的眼睛里透出狐狸一般狡黠聪慧的神色,他悠闲地趴在栏杆上,笑得和平时一样不怀好意:“吴乞买啊吴乞买,今天的你好像不如以往精神,你是太累了吗?放弃是最简单的事情哦。”

    吴乞买平时就看斜也不太顺眼,他说话总是阴阳怪气的惹人厌烦,同样是阴沉的性格,斜也阴暗又油滑,表现出的样子又是阳光的,谄媚的,身后还有一堆女人跟着,就更加重了他对于他的讨厌,于是吴乞买冷冷地白了他一眼,道:“我好得很。”

    “是吗……”斜也笑着叹了口气,朝他眨了眨眼,道,“那加油哦,吴乞买,要努力活下来。”

    天渐渐暗下来,吴乞买最后看了一眼围栏外的人。他们在夕阳之下变得漆黑难辨,只剩一个发光的轮廓。

    但他记得盈歌的脸,即使把这个中年男子烧成了灰,他都认得他——完颜盈歌!

    在父亲死前的那一夜,他们一起喝了酒,吴乞买从营地外路过,正瞟见盈歌从衣袖中取出一包粉末,往杯中撒下去,然后恭恭敬敬地递给父亲。他闯进去要夺下酒杯的时候,父亲正转过头来看着他,微笑地问他:“怎么了,吴乞买?”

    盈歌也转头看他,眼中是和煦的微笑,他温柔道:“你很渴吗?”

    此时吴乞买已经将酒杯夺下,见盈歌这样说,他犹豫了一下。“这杯酒……”吴乞买想了一想,忽然天真笑道,“父皇可否将这杯酒赐给我?我刚才玩得太疯了,到处找水喝,等不及看到父亲和盈歌太师在喝酒,赶紧跑过来求酒。”

    劾里钵以为是什么重要的原因,一听是这样,终究是有些失望,脸色变得不太好看了,道:“如此,你对我说就好,我再给你倒一杯便是了。你却要抢我的喝,多大的人了,还不懂规矩吗?”

    “我错了,父亲!”吴乞买笑道,暗自将杯子往下一丢,人也佯装绊倒,口中哎哟一声,道:“不好!父亲,都怪我冒冒失失的,这杯子也不能要了,您再赐我一杯吧!”

    劾里钵长叹一声道:“不争气的东西!”

    “王,别生气。吴乞买只是淘气,等他长大了,就会懂规矩的。说不定他本身就懂呢。”盈歌的眼睛眯了起来,看着吴乞买。吴乞买抬眼与他对视,气氛有些紧张。

    然后吴乞买起身道:“那,父亲,盈歌太师,你们继续,我还有事先走了。”

    然而父亲还是死了。父亲的死是早有预谋,不止是这一次这一件的预谋,吴乞买根本就无能为力。父亲没有发觉,因而没有躲过去,更惨的是吴乞买从此也不好过了,虽然劾里钵死了,也不至于沦落到低等人的地步,然而盈歌似乎看出了他根本就不是什么顽劣的废物,干脆就将他打入十八层地狱中永世不得翻身,除非他以这种方式,重新,爬上来。

    盈歌的眼睛闪闪发光,是刀光爆闪。吴乞买明白是谁要害他了,一直以来都是他,他自己麻木了罢了。

    待他回过神来,巨熊已经朝他靠近,步步紧逼,不依不饶,吴乞买感觉到一丝温热潮湿的腥气之时回过头,只见面前是一片漆黑的巨熊的胸膛,是一块巨大的腥臭的绒布,遮天蔽日,恐怖异常。这只巨熊光是四肢着地之时,就已有两个成年男子之高,此刻它以后肢为支撑,站立起来,更是硕大至不可想象。

    以骁勇善战著称的女真人看见了这样的一个怪物,都惊呼连连。查剌年纪还小,吓得一下子从围栏上滚了下去,摔了个四脚朝天;斜也收起一贯停留在脸上的微笑,微微皱起眉头,看着眼前的场面,手托着腮手指敲打着自己的下颌;盈歌则是笑,他抚掌大笑,朝着四周笑不出来的武士们道:“看啊,大金国那么多年,终于又出了一位少年勇士,大有当年完颜阿骨打的风范,你们说,是不是啊?”

    巨熊举起肥厚的前掌,预备发动攻击。它一掌拍过来的时候,带着猛烈的腥风,大地为之震颤,空气因其而颤抖。吴乞买咬牙,竟仍是原地不动,查剌尖嫩的男孩音撕裂空气穿透耳膜:“吴乞买你愣着干什么啊!”

    “我没愣着啊。”吴乞买微笑着,一俯身躲过巨熊的一掌,猛地从它的身边钻过去,坚硬的绒毛与他擦身而过,熊扑了个空,嗷地吼了一声,想要转过身却一时半会不能够办到——吴乞买接口道,“我在等机会啊。”

    他径直走到了巨熊的背面,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座漆黑的墙,他猛地一蹬,踩上熊的脊背,抓住一撮毛发,三步并作两步连连往上蹿,在熊重新由四肢着地变为直立的一个瞬间,他一路跑到了顶——

    吴乞买跑到巨熊的肩膀上,揪住它后颈的毛发,巨熊猛地昂头吼叫,捶胸顿足,爪子嘭嘭地乱拍,想要把背后的这只麻烦的小苍蝇拍下来,奈何四肢太短够不着,只得乱扭乱甩,试图将他甩脱,然而吴乞买咬定青山不放松,愣是牢牢地抓住它的后颈,猛地往上一提,巨熊痛得大吼,站立起来,吴乞买从身上取出一包粉末,纷纷扬扬地洒出来。

    盈歌呆住了,看着吴乞买,吴乞买恰巧此刻也在看着他,并且冲他一笑;他扬起手,从上往下,将那一包粉末从巨熊的眼中揉下去,巨熊嚎叫一声,吴乞买毫不犹豫,双手从熊的后颈离开,猛地掰开巨熊的嘴,又松开其中一只手,又掏出一包药来,整条手臂塞进熊的嘴中——吓得人群惊叫不止,大人捂住孩子的眼睛。

    当吴乞买将手从熊嘴里抽出的时候,整一条手臂都是黄色的黏液。随后,他脚踏上巨熊的头顶,借力一蹬,蹿身上旁边的树枝。他一甩手,黏液飞溅,人们纷纷闪避,在鲜红色的夕阳余晖之中,巨熊轰然到了下去!

    “太阳落山了呢。”吴乞买道。他从高高的树枝上跳下来,起身走了两步,走到盈歌的面前。盈歌面部的肌肉一抽搐,下意识地往后退,身旁的武士迎上来。盈歌将手抬起来,轻声吩咐道:“别动。”

    “好!好厉害!”查剌上蹿下跳,“吴乞买好厉害啊!”在他胜利号角一般的声音中,喝彩声在流淌的夕阳光线之中融成了一片,他们在欢庆着吴乞买的胜利,以及这恐怖的巨熊的死亡——它的存在,实在是太恐怖、太危险了,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酷刑,而这酷刑随时都会落到自己的头上。

    “王。”吴乞买在欢庆声之中微笑着,他的声音冷寂而克制,“我成功了呢。”

    盈歌冷汗都落下来了。他看着吴乞买,勉力微笑起来,他尽量笑得大气,笑得无所谓,就好像真的为吴乞买高兴一般,他终于笑出声来,也骗过了自己,他手拍了拍吴乞买的肩膀,道:“吴乞买!大金国有你这样的少年,才真的了不起!说吧,你想……要什么?”

    最后一句话说得非常艰难,几乎堵在盈歌的喉咙中吐不出来。

    通过了巨熊试炼的少年,是可以向王提出一个要求,王必须答应。

    吴乞买能说什么?他只会说——

    “我要你死。”

    ——然而并没有。吴乞买的眼里没有杀气,也没有决绝,而是露出了一种恳切而胆怯的神色,他嘴唇嗫嚅着,忽然在盈歌面前跪了下来,口中喃喃道:

    “王,请允许我做您的养子,我愿永生永世侍奉您左右,护您周全。”

    斜也的眼睛瞟了过来,似是在沉思,在收紧,然后松开。斜也朝着远处的夕阳看过去,长长地叹了一声,然后微笑起来,走回家去。

    “……”盈歌几乎是过了好一会儿,才从震惊之中反应过来。

    吴乞买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那一天,劾里钵,即是说上一任的王,被盈歌以同样的剧毒粉末,在酒杯里下了毒,并且被吴乞买发现和拦下。

    ——我知道你做了什么。但我并不会说出去。过去的一切一笔勾销,我只想让你知道我是个聪明的人,并且愿意对你俯首称臣。我向你效忠,我会把我的这条命献给你,而在我活着的时候,是极具利用价值的,忠心耿耿的一个部下。

    “好……”盈歌摸了摸吴乞买的头顶,吴乞买温驯得像一头幼兽。

    他确实是个聪明的孩子,聪明绝顶,在无数条通往死亡的路途之中,他竟找到了唯一的生机,他愿意低下高傲的头颅,折煞自己的尊严,成为他的一条狗。

    那似乎也不错。

    不错?有鬼了才会觉得“不错”。

    活着是屈辱,是炼狱。

    六年之中的每一天,完颜晟都会梦见自己的父亲劾里钵。父亲从坟冢之中爬出来,七窍流血,鲜血淋漓,他掐着他的脖子,伸出手来要剜出他的眼珠,口中喃喃道:“吴乞买,你这个不孝子,你要下地狱来给我赔罪,吴乞买,你将断子绝孙,永世不得翻身,去死,去死,去死——”

    完颜晟流泪道:“父亲,王,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解释,我不得不——”

    劾里钵的眼中流出血泪,他张开被腐蚀了的空洞洞的嘴,口腔里空无一物:“去死,吴乞买,断子绝孙,去死,去死——”

    “不!”完颜晟醒过来,抱着脑袋,头痛欲裂道,“不是这样的。……啊?”

    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仍在草原幻境之中,而原先明亮道刺目的光线已逐渐消散,此刻是鲜红的一片晚霞,像是残阳流出的血,完颜晟好不容易从刚才的噩梦之中醒来,发现自己再次坠入噩梦之前的噩梦里,时间在倒退,周围暗下来,他的耳边有嗡嗡的鸣响,沉沉地压下来,使他头晕脑胀,不能自持。

    他听到身后有人在唤他的名字:“吴乞买,吴乞买!”

    那个声音苍老、熟悉,带着沉沉的死气。他转过头去,劾里钵顶着一张腐烂了大半的脸,朝他张牙舞爪地抓过来,手指插进他的眼睛,鲜血爆出来——

    “断子绝孙,永世不得超生——”

    “好了吗,鸣心?”炎莺问道。她悠闲地倚在树边,拉了一根树枝过来,从上面扯下一只鲜红的果子,放在掌心把玩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蹲在完颜晟身边,以手指抵着他的额头,瞳仁变成了诡异的绿色,闪烁着灿烂夺目的光。她的脸蛋白嫩嫩粉扑扑的,煞是可爱;可她的神情又是严肃的,凛然的,不可侵犯的,让在旁边帮她把完颜晟提起来的贪狼都不寒而栗。炎莺看着这两个人一大一小对比鲜明的背影,觉得有些好笑。

    小女孩的眼睛又持续闪烁了一会,终于黯淡下去,她的声音幼嫩可爱,她笑嘻嘻地抬头,对炎莺道:“好了,圣女大人,这个大哥哥看到了很可怕的东西,意志已经完全被摧毁了,等他醒过来,就可以完全听您差遣了。”

    炎莺笑道:“好。辛苦了,鸣心。不愧是申王赵佖的人,都这么厉害呀。”

    鸣心忙摇摇头,道:“贪狼哥哥才是最厉害的呀,是贪狼哥哥带我到这里的!是不是,贪狼哥哥?”

    炎莺白了贪狼一眼,道:“他?真是笨死了。提醒了半天才懂我的意思,我问了不知多少遍听懂了吗,到最后总算是听懂了。对吧,贪狼?”

    一旁的贪狼低头道:“是,圣女大人。”

    “还算有救,不愧是三煞星……”炎莺说罢,朝着完颜晟的方向走过来,蹲下来,托起他的下巴,轻声道:“完颜晟呀完颜晟,你以为我凭什么对你推心置腹?凭着一张床,还是所谓的一见钟情,或是久别重逢?你未免太天真了,我可是从未改变我的立场呢,与我是同一阵营的,从来都是贪狼才对……不过,也没有关系,你马上也要变成我们的伙伴了,你的力量,我从一开始就喜欢得很,即便是没有,你也有着一个‘祭品’所充分具备的条件呢。”苦读书 www.kudushu.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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