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孟婆且与我、做些方便 1



苦读书推荐各位书友阅读:汴京异闻录第二十六回 孟婆且与我、做些方便 1
(苦读书 www.kudushu.org)    “我没事”得分成两种情况来讨论:真的没事和被迫没事。前一种是如释重负,是感激关心,是嫌弃他烦人;后一种是提着一颗心在喉咙口,勉力笑出来,笑得比哭更丑,人在做他所不乐意做的表情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有点肌肉僵硬。

    在这个方面,叶朗星可以说是很有经验,也是这样的敏锐的观察力和准确的直觉,让他从看似风平浪静的一桩桩小事中牵扯出背后大案,给自己平添了不少的麻烦和忧愁。

    他实在是不想有事,然而大多数人都抵不住那一问。

    赵佶笑道:“叶捕头是看我表情不对劲,因此担心我,我知道。其实是近期事情太多,感到心力交瘁,突发感慨,因此才控制不住情绪的。没事。”

    重复了两边的没事更危险。这个问题根本是伪命题。究竟有没有事,还得他自己来检查。

    叶朗星正把脸朝地倒下的判官的尸体拎起来。看见他惨白的脸,血红的唇,黑红的凝固的血,还有脸上挂着的已经僵硬冰冷的微笑,叶朗星觉得自己坠入了一个噩梦里,梦里有冰窖深渊,是恶寒侵袭——

    他惊讶不已,脱口而出道:“判官……?”

    不可思议。难以置信。也是因为如此,他这一个名字说到后来低弱了下去。

    赵佶道:“怎么,叶大捕头见过他吗?”

    “嗯。”叶朗星盯着判官的脸,露出心有余悸的表情,“我和他交过手,他非常的不好对付,对得起他的名号,催命判官。端王殿下能全身而退,甚至……真是福大命大,福大命大。”

    “是吗,也许我运气好吧。毕竟我赌钱总是赢。”赵佶带着一个略显悲哀的微笑,走过来到叶朗星身边,弯下腰想摸一摸判官的脸,叶朗星拿手臂轻轻格挡住他伸过来的手。

    “有毒。”叶朗星道,“不要轻易碰他,小心中招。”

    赵佶一愣,道:“那就算了。”他想了一想,道,“叶大捕头知道这是什么毒吗?”

    叶朗星疑惑道:“啊?你自己下的毒,你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因为——”赵佶道,“算了。我确实不知道。叶大捕头,你见多识广,能不能顺便帮我看一看,这是什么毒,有没有方法可解?”

    叶朗星脑子转得快,立时猜到了三分,道:“端王殿下是想让我去调查吗?”

    赵佶道:“麻烦叶大捕头了。”

    无人知晓也无人可解的毒,又是他最近听说过的,那就只有皇宫里的那件事了。然而他只是听说,觉得是遥不可及的事情,只要不要影响他让他下岗就好。这可能就是做基层的好处,要是他做侍卫,出这么大事,别说没饭吃,脑袋都要掉了。

    他还不想让自己掉脑袋。就算贪生怕死他也不要掉脑袋。

    因此叶朗星苦笑道:“端王殿下何必为难我!调查死因需要找仵作,中了什么毒最好找大夫。我区区一个捕快,只不过是去了解一桩案子的前因后果,顺便负责抓人罢了,何况这件事可能不在我的职权范围之内呢。”

    赵佶笑道:“怎么不在范围之内了,汴京的叶大捕头,年纪轻轻就是天下名捕,整个汴京城大事小情都能管,我听说你破获了“迷离花”、“木芙蓉”这样惊天动地的大案。这样的大事都义无反顾地去做了,你还有什么害怕的东西吗?那么现在,一个杀手,还是和你斡旋许久的杀手,你没能抓住他,恰好他也好不容易死了,送到你手上来,随便你怎么处理都可以,顺便调查一下他的背景,不很好吗?结果未知的事情,你每一天都在经历。所以叶大捕头在害怕什么呢,我实在不明白。”

    看着这个清俊消瘦,尚有稚嫩神色的小王爷,叶朗星有点无法反驳,心一横,干脆利落道:“正巧,我也不明白呢!我只知道,我不可以介入——我不可以介入的事情。即使我是无意的,那也足够让我死无葬身之地了。我怕死。”

    赵佶笑起来,似是拿他的无赖没什么办法,然而又是笑眼盈盈的,训练有素的,让叶朗星看不大懂。叶朗星察言观色的本事很强,然而此刻的赵佶让他觉得不太好对付,是滴水不漏的,胸有成竹的,每当遇到这样的人,他只能掉头换一个方目标去研究,从另一个角度去突破。

    “这样啊。”赵佶看着他,“可是叶大捕头——首先,我并不是说你贪生怕死。你绝对不是那样的人。我是想问问,在你死的时候,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呢?”

    赵佶的眼睛的轮廓是圆圆的,一眼过去极其无辜的样子。圆得无辜,圆得无懈可击。

    这个问题也确实是难倒了叶朗星。作为一个无父无母也没有对象的人,他的一切行动,都建立在对生死无所谓的一个大前提下,大不了豁出去一条命,死就死了——每当他这样想的时候,他就能奇迹般活下来。希望使人有所顾忌而死,绝望让他夹缝求生。

    那他在害怕什么呢?

    即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也会怕这些至高无上的规矩。

    叶朗星想了一想,道:“也许——我是说,也许,我想要自由。”

    赵佶似乎会意,接口道:“不计代价的自由?”

    “让我默默无名的自由。”

    赵佶叹了口气,略一沉吟,道:“我懂了。叶大捕头,我承认刚才确实有逼迫你的意思,抱歉。我也不能保证我说的是否会实现,因为我现在本就不该出现在这里,等于失去了身份。但是,我不能就这样一直沉默,每过一个时辰,我的处境就会更危险一分。在过去的一个黑夜加上一个白天,我经历了许多事情,不知你是否有所耳闻。时间紧迫,我只希望你能够帮我。拿着这个。”他拿出一块免死金牌,放在他手上,“出事的可能并不很大,但是如果有意外,这块令牌能保你逍遥法外。而你所害怕的,至高无上的那位规则的制定者——”

    他摇了摇头,有些无奈地笑了笑,道,“如果你查不出什么,与此事无关的话,他就会死去,你自然死不了。而如果你真的找出了什么,有了解决的方法的话,你就是当今圣上的救命恩人了。是吧,”赵佶回头,“刘大人。啊,对,也许叶大捕头听过刘大人的名字,刘安世。”

    叶朗星心里一惊,忙低头道:“见过刘大人。”

    刘安世道:“叶大捕头,我没听过。你能用两年的时间名扬天下,也是厉害之极,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啊。你的师父是谁?”

    叶朗星道:“我师父名为魏凌云。”

    刘安世点点头,道:“啊,江北第一剑客带出来的好徒弟。魏凌云那老家伙真是厉害,你师父还住在原来的地方吗?到时候我去登门拜访,看看老朋友,我好多年没见他了。”

    叶朗星遗憾道:“啊,师父已经仙逝了。”

    刘安世道:“啊?他身子骨可比我硬朗,怎么就死了?——哎,可惜,我本还想去找他商量呢——”

    赵佶笑道:“人死不能复生。刘大人,他最引以为傲的徒弟就在这里,你还怕什么啊?”

    叶朗星盯着赵佶。

    赵佶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冲他一笑:“叶大捕头,也许这就是命运吧,是不是?”

    他听说过赵佶的名号,他是个沉溺在游戏和艺术中无法自拔的贪玩的小王爷,如果在汴京城碰到他,大可不必把他当成贵族,他会和你喝酒取乐吟诗作对,谈起琴棋书画来更是兴致勃勃直到第二天都不会厌倦。一个无忧无虑,平易近人,年轻活泼的先皇之子,对任何人都毫无威胁。

    然而这竟也是刻板的印象了。

    他不像表面上那样的无忧无虑和简单。满脑子诗词歌赋,还有着强大的与人交际的能力的人,也不会简单到哪里去。

    甚至有点可怕,有点让人无法接近。即使是在求人,似乎也使用了软硬皆施的手段,让人无法拒绝。他还只有十八岁。

    比起情感同样丰富的同龄人,赵佶冷静的速度很快,冷静的程度也更深。在苍白大风的吹奏中,他的眼睛早已恢复正常,不再泛红,根本想不到他刚才有过一瞬间的痛哭流涕。似乎有什么东西,也随着泪水的蒸发而一并隐去了。

    他的语气很平稳,很冷静,仿佛无事发生,仿佛只是随随便便地聊了个天,交给了他一片叶子,就把许多事情决定了:“多谢了,叶大捕头,我和刘大人有事得先走了,或许要留你一个人在这里。会有人过来么?”

    叶朗星道:“我是一个人来的。没事。在这方面我也有些经验。”

    “没事。”赵佶道,“我帮你。”

    说着,从房顶上跃下几个身穿白衣的人,到他面前,将尸体搬起,叶朗星问:“你们要干什么?”便看见两辆马车疾驰而来,车身颜色和马的颜色皆是雪白无暇。他们把尸体放到了一辆马车上。

    啊,果然,在下雪的天气,白色才能隐蔽自己呢。

    “叶大捕头,你见过我的哥哥吗?”赵佶道,“我哥哥,申王赵佖。”

    叶朗星点头,刚要开口,赵佶抢先问他:“他和王烈枫在一起,是吗?不必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只要回答是或不是。”

    “是。”

    “我知道了,多谢。”赵佶露出洁白牙齿,冲他一笑,站起身来,往远处看。

    叶朗星微微扭头一瞥,几辆马车疾驰而来,马匹和车身装饰都是莹白如玉的,像是大雪天气雪堆滚动,像是从上往下看,雪白的一只鹰掠过。然而人没有办法从上往下看一只鹰,只能从下往上看到鸟类雪白的腹部和尖锐的爪。那是完颜晟的鹰,然而叶朗星并不认识完颜晟,这只鹰也只是把叶朗星当做不值得猎捕的一块肉。

    叶朗星随后站了起来。他看出那一辆车是往这里来,而且预感它神圣不可侵犯。

    一辆高级的马车,除了装饰华美这一外在因素外,还得有着极佳的材质和避震的功能,这才能够让它本具有的功能更加优良,而非华而不实的一样行路工具。

    这辆马车在这一特殊的时期做到了这一点。为了消除声音,而去掉了本该有的流苏装饰,从马匹的挑选开始,就是没有一丝一毫杂毛的纯白良驹,轻捷敏捷如美丽女子,踏雪无痕,在阳光下泛出冷色银光。马车的四周也用白色材质包裹,然而又不是那种隐隐约约,模模糊糊的半透明的白,而是张扬的,浓郁的,只手遮天的,车外之人只能看见这窒闷的白,在飞驰之中仿佛融成了混沌一片,而车内的人往外看,却只是略略褪色的,更纯粹的景色,无论是繁华荒芜,都是这虚无苍白中的一个点缀。

    马车路过他们,只扬起了尘土般的一点雪粒,高不过膝盖。

    叶朗星自然看不清车内的人是谁。只是有一瞬间的震动涌进心口,这熟悉的感觉他似乎经历过,在过去的案子里,他也记不清是哪一桩。身体的记忆比头脑的记忆更长久,更确定,更感同身受。他见过他,是……

    而赵佶似乎也被震慑到。但震慑到他的,是马。赵佶的嘴里喃喃着:“真是一匹好马。”

    叶朗星耸肩道:“现在的战马可是稀缺资源呢,不上战场可惜了。”

    赵佶被败了兴致,有点不满:“怎么啦,我夸都不行?难道战马就是用来打仗的?”

    叶朗星的抬杠劲上来了,道:“当然可以,你怎么夸都可以。但是无论你怎么夸,它就是一个出行工具而已,而不是什么美的东西。”

    “我不把它当做出行工具,培养一匹优秀的马需要不少精力,它是作为一件艺术品存在的。”

    叶朗星道:“可是,所有的马匹的培养方向,都是向着战场的。你看它的毛色多么亮丽,体格多么健壮,或者速度多快,日行千里……你认为这样的马是良驹吗?因为是良驹,所以舍不得它打仗,然而它恰恰是最擅长待在战场和主人共同厮杀的。”

    赵佶很不服气,反驳道:“你看过烟花吧?看烟花的时候,人是快乐的。看烟花的时候,没有人会想起它被制造的初衷是作为武器使用。”

    “谁说的?我就不快乐。我不会想起任何东西。”

    “那是你为人太无聊,小孩子没有什么记忆,可他们看的时候,也是开心的。”

    “我又不是没有童年的时候。我从记事起,看烟花就会担心它们会不会掉下来,烧掉我所住的地方,我怕得要命!而且,烟花并不能作为武器使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是个没用的东西。”

    赵佶很生气,但是这种生气只是停留在表面,玩笑性质的生气,赵佶不会放在心上,于是淡淡说了句:“可是它美呢。”

    叶朗星对于美毫无见解,因此他的回答非常令人憎恶:“美并不能填饱我的肚子啊。”

    赵佶流露出惋惜的神情,道:“答应我,等这事儿完了,你业余时候也培养一些欣赏美的能力好吗,叶大捕头。”

    叶朗星道:“别吧,端王殿下。我是个俗不可耐的人,比不得您。”

    赵佶道:“俗?俗又不是什么坏词,不俗的人才无聊呢。宫里面的人都雅不可耐!像我,就只知道李氏糖炒栗子很好吃。”

    叶朗星道:“那算什么!他现在不行!因为栗子太有名供不应求,怕不够卖,老是前一天半夜里炒好,第二天的第一批卖的是隔夜栗子,谁买谁傻!我知道更好吃的,下次带你去,保证吃完马上忘记李氏炒栗。”

    赵佶来了兴趣,兴致勃勃问道:“好啊,在哪啊?”

    这时候,刘安世已经听得有些发笑,年岁渐长的时候,听晚辈吵架,怎么听都是两个小孩子的争辩,幼稚又有趣。马车已经停下来,到了门前停下,马蹄抬起轻踩雪地,笃笃的仿佛在叩门。

    于是他提醒道:“端王殿下,时候不早了——”

    “啊!忘记了。”赵佶还没收敛自己的笑,道,“那位大人,来得可真够早的呢。”他有些抱歉地朝叶朗星笑了笑——叶朗星抬杠抬得正来劲,没想到他会是这样善意的反应,突然红了脸有点不好意思了,而且很快地想起他是端王殿下而不是普通的一个少年,尴尬中带了半分的心有余悸。

    赵佶刚才的表情很真切。他有一点生气的时候,会放下防备,然而生气本身就是一种防备。叶朗星也很奇怪自己脱口而出的话语,似乎也是一点一点把他往卸下防备的方向上带,然而他的装饰太厚,且还没说完就被打断,然后恢复到最初。

    是的,最初。赵佶在笑,他的笑依旧是温柔好脾气的,没有情绪的,想要掩盖什么——“真不好意思。叶大捕头,有客人要来了,你也得走了。”

    这话说得并不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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