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孟婆且与我、做些方便 2



苦读书推荐各位书友阅读:汴京异闻录第二十六回 孟婆且与我、做些方便 2
(苦读书 www.kudushu.org)    邵伯温发现自己也异于常人,是从五岁开始。

    还未到读书的年纪,他平日最大的爱好就是在后院晒太阳。

    他的父亲是个奇特的人,一大清早就开始焚香安坐,雷打不动地静坐在那里,邵伯温抱着小狗跑来跑去,捉摸不透父亲在想些什么,就算他在父亲面前大叫,父亲都不为所动,像是在思考什么更深刻的本源的事情。

    一直静坐到午后,父亲醒过来,开口第一句就是“拿酒来!”

    父亲不胜酒力,三两盏酒下肚就已微醺,修长清瘦的身子半躺着,夏天吃饱了蝉鸣和蛙叫的凉风和冬天的微寒的裹挟着雪粒的风抚摸他打鼻梁,他半开半阖的狭长凤眼眨出醉人的光亮来,像是夜晚的星空笼罩。父亲懂得节制,到这里就不再喝了——兴致到了,是吟诗作对、研究“大道理”的时候了。

    如果这个时候,父亲的学生,那个毕恭毕敬、白白净净的大哥哥还没有来,邵伯温就要找个地方躲起来了,因为这个时候的父亲特别的让他伤脑筋。

    “伯温,过来。”父亲唤道,“爹按照伏羲八卦图,新摆了一个阵,你来解解看!”

    父亲的语气是喜悦的,然而这样的喜悦让邵伯温害怕:又要解题了!

    并不是不能解。给他时间,他能够解出来,然而他憎恶时间的流逝。父亲没事就研究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说是可以贯通古今中外,多解多学,以后对他也有不少的好处。然而一解就需要一个下午,甚至搭上一个晚上的时间——邵伯温要是解不出题,是打死也不会罢休的!父亲知道这一点,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为了让自己不想破脑袋浪费时间,他总是找机会逃跑,或是溜进房中假装午睡,或是叫仆人把自己带到外面去买吃的,买玩具,买书——要是被拒绝,他就满地打滚,哇哇大哭,出卖尊严也比留在这里做题好得多!

    父亲发觉后,就不许仆人带他走,还直接走进房里,要把他从床上拖起来。暗地里的较劲变成明面上的抵抗,邵伯温哇的一声哭了,并且极力反抗:“我不要!”

    然而他只是个五岁小孩,父亲虽然清瘦,制服他还是绰绰有余的。父亲一把将他抱起来,丢到肩膀上,扛着他就要去叫他解八卦阵。邵伯温哭着捶父亲的背,父亲不痛不痒,笑着说:“打得好,打得舒服,再用力些——哎哟!你力气挺大的嘛!”

    好像是真的很痛,父亲的语调、脸色,都变了。与此同时,他松开了手臂,邵伯温一下子从父亲的臂弯中飞了出去,飞出一条彩虹般的弧线,摔在地上,脑袋着地。

    他没吭声没惨叫,血从鼻孔蜿蜒而出。

    邵伯温醒过来的时候是在自己的小床上,窗帘拉着,漆黑如夜。他坐起来,浑身无恙,没有痛感,可他明明记得自己摔下来,而且摔得很重,昏过去的前面一个瞬间,他痛得仿佛灵魂都抽离了身体,一瞬间失去了意识,因而记忆深刻。

    可是怎么,周围这样安静,甚至连在他身边留着查看情况的仆人都没有——不应该是惊天动地、欢天喜地的一句“老爷,少爷终于醒了!”吗?

    他起身下床,感觉肚子饱饱的,是刚吃完午饭时候的感觉。又稍微有点困倦,但不至于到需要倒头就睡的程度。气泡涌上喉咙,他打出一个南瓜味的嗝。

    怪了,难道他昏过去之后,有人往他嘴里塞了三大口饭吗?

    邵伯温走到床边,踮起脚趴到窗台上,拉开窗帘。明亮的光线扎进眼睛,烫得他流出一滴眼泪。昏倒了这么久,怎么起来还是中午?难道说——他根本就没有昏过去?

    不可能啊。

    邵伯温干脆把窗帘全都拉开,让光线浸透整个房间,一瞬间视野开阔,明亮异常。他正准备出门,就听到门外有父亲熟悉的脚步声,接下来就要推门而入。

    是父亲要来给自己道歉了。

    可是邵伯温无法控制地,浑身发冷地打了个寒噤。

    父亲又气又好笑。气的是儿子不愿意奋发图强,体会八卦图的魅力;笑的是他还挺机灵,懂得用不尴尬的理由来骗人,睡午觉?有理有据有逻辑,还符合年龄。然而还是被他识破,因为儿子平时并不睡午觉。

    他以为自己推门而入的时候会看见邵伯温缩在被窝里,然而并没有。邵伯温气鼓鼓地,直接站在门口,朝他道:“——爹,我原谅你了,没关系!”

    父亲愣住:“啊?”

    邵伯温道:“爹,不是你把我——”话说到一半,邵伯温突然停住,捂住嘴瞪大眼睛,似乎在思考什么,脸上浮现出困惑的情绪,好巧不巧,父亲此刻也是这样的表情,百思不得其解。

    两人相对无言了一瞬间,邵伯温率先开口:“爹,现在是什么时候?”得知此时是正午,邵伯温愈发地想不明白了,印着那投射到他脸上的阳光,他眯起眼睛看着父亲。

    “你娘说你在睡午觉呢,原来没有啊。”父亲的表情变得柔和、喜悦、充满期待,“伯温,来,爹按照伏羲八卦图,新摆了一个阵,你来解解看!”

    这和邵伯温记忆中一模一样的台词,闪电般地劈进他的脑子。

    ——原来,刚才他所经历的一切,此刻还没有发生呢!

    “我,我……”邵伯温牙齿战战,语无伦次,只是一瞬间,铺天盖地的恐惧和孤独,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阳光也变作极寒风暴,缠绕他的脖颈!

    “怎么了?不可以逃哦。这么紧张干什么,我的儿子这么棒,一定能解答出来的,对吗?”父亲露出一个无可商量的微笑,意味着,如果他拒绝了,也不会有第二种后果——

    “要不要来试一试?”

    邵伯温立刻接口道:“我要!”

    说出这两个字的一瞬间,他如释重负,并确定刚才发生的只是一场梦,是幻觉,是一个巧合。

    父亲没想到他会这么积极,虽然惊讶,自然也是高兴:“乖伯温,你太让爹省心了,待会叫阿碧给你买糖吃,来——抱一个!”

    ——?!

    邵伯温吓得脸色惨白。

    “不要。不要。”他推辞着,连连后退,父亲此刻笑得灿烂,道:“怎么了,伯温,抱一下都不高兴啦?呀,别跑!”

    邵伯温倒退几步,出乎意料地一个缓冲,迅速地反方向往前冲,试图从父亲的身侧跑到外面,父亲却弯下腰来,一把揽住他,帮他往肩上扛:“走,爹抱你过去!”

    在这恐惧至极的升腾中,邵伯温只觉有一股无形压力,压得他喘不过气,以至于头痛欲裂,眼前仿佛有阴影渐扩,扩张到了父亲的背后,一片黑气沉沉。猝不及防地,邵伯温抬起头,看见父亲背后出现了一只手!

    灰色的,肮脏的,枯瘦的,毫无一点生气的,仿佛是棺材里爬出来,是坟墓里掘出来,他吓得肝胆俱碎,竭力往这只手的后面一看——可是他抬不起头来,只有余光看见一团杂乱的长发,长发的主人有一双血红的眼睛!

    邵伯温抱紧了父亲的脖子,大叫道:“往右边跑!”

    父亲一愣,马上抱紧他,往右直跑三步,那只手没有直接按到他的背脊上,而是肩头——父亲痛哼一声,身子微震,但——手臂是环紧了。

    父亲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然后将他放回地上,小声而快速地问了句:“你看到了什么?”

    邵伯温指了指他背后。父亲扭头一看一惊,立时从地上捡了根树枝,握树枝在手,在空中画出八卦阵,随后一手挡眼,径直走过去,那厉鬼本欲扑上来,却像是撞到了一堵无形墙壁,往前往后都彻底堵住,无论如何都出不去。父亲并未就此停手。他用树枝画出曲折图案,绕着厉鬼两步一顿地越绕越小,那墙似乎也收紧了——邵伯温在指缝里看见它的扭曲。

    邵伯温听到了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是那只可怖的手的主人,那个可怖的厉鬼,发出了刺耳的哀嚎,让他捂住耳朵不忍卒听,可那声音似乎是透过耳膜直达心口,是将恐惧烙在他内心的,他无论怎么抵抗都抵挡不住。噼噼啪啪的声音似是星火变作燎原,而呼声更凄厉,在最为尖利的一瞬间戛然而止,化为灰烬。

    像是时空在此刻交错分裂,成为了不同的可能。

    萦绕在邵伯温周围的压迫感在此时也达到了巅峰,似乎要将他从这个地方挤压出去,让他也成为缥缈苍茫的一片微尘,让他消失。

    他困难地张开嘴,吞入空气。剧痛。

    多年以后,邵伯温才明白,这样的经历只是无数次痛苦的其中之一,然而每一次都让他想起这一个连光线都被挤压到沸腾的下午。以及,大白天的见了鬼。

    父亲走到他面前,蹲下来,捏着他的腮帮子:“你怎么知道的?”

    邵伯温这时候才流露出惊魂未定的样子,似乎是耗尽全身力气般说了一句:“我看见了。”

    “看见那个东西吗?”

    邵伯温摇摇头,终于哭起来:“我看见了我死掉的样子。”

    到了第二天,父亲的学生来了。父亲穿着前一日的衣服给他授课。学生发现,父亲换下来的衣服后面有一个乌黑的手印,提醒了一句,父亲自己检查了一下,发现肩膀上有一块青紫色的淤青,便问起怎么回事。父亲轻描淡写,随口说是自己和儿子打闹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这个理由比邵伯温不解题的理由牵强多了。学生毫不留情道,老师,伯温才五岁,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手印啊。父亲尴尬地笑了笑。

    学生不依不饶,非要探个究竟。他在家里转了一圈,看到邵家的仆人在后院种菜。他眉头一皱,立刻喊停,指着远处一块地方道,这里好像被人动过,你从这里开始往下挖。

    仆人挖出了一具尸体,死之前还保持着往外爬的姿势,大概是被人活埋在此的,至于他的死,大概是一个月前的事情。

    邵伯温这天浑身难受。他跑到这里来看。看到手臂被挖出的一瞬间,他天旋地转,胃像是被毛巾绞住,一时间眼冒金星。学生转过头来,菱形的漂亮的眼睛里是凶狠的神情。他见邵伯温来了,忙道:“小孩子不可以看哦。”

    邵伯温看到他的眼睛,突然之间脑海中雷声大作,雪亮闪电从天而降,将他的灵魂都要劈碎。他的眼里是魔鬼,是罗刹,是死亡,邪恶得无以复加。他看见了一个模糊的未来,他白发苍苍的样子,他满手满脸都是深红色的血,身边还有一个陌生的,眼睛同样可怖的青年。

    邵伯温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父亲名为邵雍,是皇帝去请都请不来的一位奇人,通古晓今无所不知,终身不侍。

    “嗨,我都忘了。”邵伯温醒来后,父亲摸摸他的脑袋,笑道,“你是我的儿子,发生这样的事情,当然不奇怪了。说不定,这个能力能救你命呢。你胆子怎么这么小呀?那个东西都已经魂飞魄散了,剩下的躯壳,和一条死鱼,一只死猪没有区别,你呀,怎么吓成这个样子?”

    “不是的,我没有怕那个……”

    “哦?那是害怕什么?”

    邵伯温看见父亲眼角细微的皱纹。只有皱纹让他看起来有一点苍老。其余的部分都是年轻的,没有岁月痕迹的,洁白整齐的牙齿展示着他的清心寡欲和规律的作息。

    邵伯温正犹豫着要不要说出来,父亲的学生突然推门而入,手里提着一盒精致的点心,笑吟吟道:“伯温醒了吗?太好了,我买了些点心,都是伯温平时最爱吃的。”

    邵伯温发白的嘴唇和牙齿一并震颤着,他听见自己扭曲的、破碎的、拼尽全力的呻吟:“你出去!”

    父亲一愣,沉下脸道:“伯温,不许这么没礼貌,爹怎么教你的?”

    学生脸上挂着一个困惑而礼貌的微笑:“啊,没事,我马上出去。这事由我引起,他记恨我也正常呢。不过,糕点很好吃哦,伯温。”

    邵伯温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父亲试图按住他,他又抓又咬,像发了疯。父亲从未见过他这样害怕的样子,心里也隐隐觉得不对劲。学生是聪明的人,立时放下糕点,一声不吭地退了出去。好一会儿,邵伯温才恢复正常。

    父亲问他:“大哥哥人这么好,怎么这样啊你?他是欺负你了吗?”

    邵伯温颤声道:“他的手上,脸上,全都是血……而且,他可以活好久好久……”

    父亲听了这话,沉默了一会,忽然笑道:“是未来的事吧。不必害怕,只是你接触到的人太少而已。”

    邵伯温抬头看父亲。

    父亲说:“我都看得到。”

    父亲死的那一年,他见到了不少只存在于坊间传闻和父亲口中的人,是无数次沉浮中的幸存者,是比常人更敏锐和坚决的精英。邵伯温一眼看过去,满目的鲜红血腥,再看一眼,是山河破碎,民不聊生。他按着太阳穴,痛苦地闭上眼睛大口呼吸。

    而父亲的学生在此之中。他走到他面前,依旧礼貌地对他笑:“伯温,长这么大了啊。”

    邵伯温时常想,也许那时候自己的选择就不对。当预感出现以后,他就不该和命运抗争,应该直接死掉算了。抗争太艰难,太绝望了。

    而且,长大是日渐无聊的一个过程——与易经八卦,数字天文相伴,还有每逢大事都要过两遍的人生。在家时候他聆听父亲教诲,在外则拜师求学,父亲的好友大学士司马光很乐意看到他,并且和他结成忘年之交。

    父亲知道后直笑。他虽年岁渐长,却仍然精神矍铄,依然是英俊的样子:“你可真行,能和这个老头子结拜兄弟,他这脾气可不是常人能忍受的!”

    邵伯温淡淡道:“知道他的用意,没有什么人是不可交流的。”

    用意需要揣测,期限却不可避免。

    他的这位朋友到了晚年百病缠身,然而不把新法完全废除,他死不瞑目。他将身体托付给大夫,家事托付给儿子,国事托付给吕公著。他的建议都被朝廷采纳。于是连他自己也觉得,不必再顺着大夫的意思了。大夫让他注意身体的时候,司马光不屑一顾,哼道:“人的生死都是命运,不是我能够决定的。”

    邵伯温听了,不怒反笑道:“真是个怪老头。”

    这个想法也和他自己出奇地一致。

    有一天晚上,邵伯温冷汗涔涔地惊醒,毫不犹豫地起身,骑最快的马赶往司马光住处,敲门敲得震天响。

    司马光的儿子司马康一开门,他正要往里走,忽然间寒毛直竖,浑身冰冷,仿佛一张没有温度的薄膜裹到他的整个身体上,像是一个虚幻的拥抱,他原地呆愣住,停顿了一秒,转头望向门外,夜黑如墨,一颗流星划过。

    于是司马康看见邵伯温朝门外深深鞠了一躬,长叹道:“我来迟了。”

    元祐元年,司马光逝世,终年六十八岁。听闻消息,太皇太后亲自携年幼的哲宗皇帝前往吊唁,追赠为太师、温国公,溢号“文正”,赐碑“忠清粹德”。整个汴京似乎也陷入一种沉痛悲哀之中,百姓纷纷停工前往吊唁,他家乡的父老乡亲更是备办祭祖,在家挂满他的画像。举国上下悲恸欲绝,似乎随着他的逝去,一个温柔的时代就此结束了。

    虽然父亲终身未侍,然而邵伯温不能重蹈覆辙,否则很可能面临家业颓败的命运。于是他顺理成章地读书做官,一步一步往上攀登。司马光在世的时候,曾经曾经想推荐邵伯温,只是未果而薨,但邵伯温并不很遗憾。很快,因受到其他官员的推荐,邵伯温被特授大名府助教,调任潞州长子县县尉。

    该来的避不开,只是延缓时日罢了。能改变的从来就不是大方向,不可改变的是命运。这个道理他在五岁时候就懂。他极力避免,一直躲避了小半辈子。

    八年后,他收到了宰相的起用。阿碧为此非常激动,自家少爷终于熬出了头,被人赏识了。少爷哪都好,只是时运不济,不然这个时候早已做了大官。

    然而这样一个提议,却被邵伯温一口回绝,还先跑去吏部听候差遣,放了宰相大人一个大鸽子,待了很久,才不情不愿地去见了宰相大人。

    尽管把阿碧气得要死,然而宰相大人似乎对邵伯温不抛弃不放弃,依旧将他举荐给了朝廷。阿碧感激涕零,在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隔空向宰相磕头。

    邵伯温经过她身边,冷冷道:“不必这么趋炎附势吧,阿碧姐姐。我已经决定了,要在郡县做官,监永兴军铸铁监。”

    听说宰相大人为此非常不高兴。

    邵伯温的行为简直在挑战宰相大人的耐性。他在咸平拜见了范祖禹,在颍昌拜访了范纯仁。阿碧怕得要死,拉了他说:“谁敢去拜访这些元祐党人,你真是不要命啦,少爷!”

    邵伯温微笑道:“阿碧姐姐,生死有命,该死的人,即使不去拜访也未必不会死呢。”

    邵伯温熬到了监永兴军铸铁监的期满,却依旧没熬到宰相的下任。他的逃离依旧在继续,宰相大人三番五次地请他去京师做官,他却选外任当了环庆路帅府幕僚。等到他出行的那一天,宰相大人亲自来送他。

    邵伯温正要上马车,忽听得身后有人喊道:“宰相大人到——”

    他赶紧上车,半个身子探进去,让车夫快些开车,可是车夫不敢,因为宰相大人在后面喊了一句:“且慢,我这老身子骨,可跑不动路呀——”

    邵伯温只得退回来,转身,看着朝自己走来的宰相大人。

    他是个老人了,脖颈上有深刻的皱纹,腮帮上是斑驳的褐色圆印,这斑纹从脸的两侧往下蔓延,湮没在覆盖脖子的朝服里。他年轻时候有一头乌黑秀发,此时已然如秋天严霜覆盖,如严冬白雪遍地,像是脸上皱纹皱进了脑后,是三千的烦恼丝。

    然而他一抬眼,眼中依旧是刀光剑影,鲜血淋漓。

    邵伯温跪下道:“章大人远道而来,小的有失远迎。”

    章惇笑道:“伯温,你究竟在害怕我什么?

    邵伯温笑道:“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章惇挑眉道:“你不肯告诉我,你的父亲,我的老师邵雍也不肯告诉我。我每次想找你,你只是躲。今天看你要走了,我实在好奇,就亲自来问一问。伯温,你有什么说什么,如果觉得我哪里做得不好,我接受批评,听取你的建议,我一定会——全力配合。”

    邵伯温听闻此言,哑然失笑:连基本的相处都不存在,怎么可能会有做错事的可能。他没有理由,只是害怕他这个人而已。

    只是不知他是出于人情补偿,还是有所图谋了。

    于是,邵伯温道:“章大人,感谢您一直以来的关照与厚爱,只是伯温志在远方,是出于个人喜好的考虑。因此,您多虑了,没有这种事。”

    “是吗?”章惇温言道,“你也不小了,该找个地方安定下来了。这普天之下,还有什么地方比汴京更好?你是汴京土生土长的,放着这么好的地方不待,非要往外面跑,好好的一个人才就这样流失了,岂不可惜?”

    邵伯温毕恭毕敬地回绝他:“好男儿志在四方,汴京是个好地方,我却想将汴京的好带到更远处,做一个好官,让普天下的百姓都知道,朝廷在挑选人的方面,从未出过差错。”

    章惇道:“可是伯温,你的才华不应该浪费在荒芜之地,不是吗?敦厚务实的人,随便一挑就有百十个,派一个出去,当地百姓也会认为好。而如果是要改变什么,没个十年八年根本下不来,你应该也有所体会。你不该默默无闻。你的父亲是我的老师,我知道他的儿子会有多么优秀。没有人比你更适合在朝廷。我是诚心与你共事。你也并不是像你父亲一样,不愿当官,是不是?我听说,你第一天上任的时候,担心不能完成任务,前一天晚上挑灯通宵研究,就怕出差错。我都知道的,你是有热情的。所以伯温,留下吧。”

    “章大人——”邵伯温强忍住突如其来的窒息感,道,“您的好意,伯温心领了。但是,我意已绝。”

    邵伯温感到恶心。或许宰相大人并没有说什么越界的话,可是他听来就是浑身不适。也许是他预感的原因。每一次看一个人,邵伯温都能看见他最近所要面对的转折,并且随着他的每一个选择,每一次都会有轻微的改变;可是每每看到宰相大人,他只能看见血腥和恐怖,似乎他的思想是始终坚定不移的,甚至是没有人可以打败的。

    至于这个选择的结果,却是混沌一片的,看不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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