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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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读书 www.kudushu.org)    四

    我的裤子尿湿了,我谁也不告诉,暖了一中午,暖了一下午,暖到晚上,在煤火台上烤了。怕屋里有尿臊味儿,刚上了煤火台,刺溜又蹦下地,跑到南里间,钻被窝里,赶快脱了,藏被子下。

    还是被我妈闻到。

    哪来的尿臊气?她挺纳闷。前后闻了闻,没说什么。我放了心,钻入被窝安心睡了。等第二天,我醒来,发现棉裤干泵泵的。我高兴地穿上。后来,也就是说,我长大后回想那么一个晚上,我才明白,我的裤子,是妈妈从被窝里拿出,重新烤干,又放回被窝里。我的眼睛禁不住湿润。她是我的妈妈,她是我的亲人,纵使她后来做了一些对不住我们的事情,也是可以原谅的。她和奶奶一直在用全身的力气和细小的爱护着我们。当我们三个小一点的孩子谁也不肯让谁,打得不可开交,她拍红了的双手,她冻得颤抖的唇,她哄我们不闹人的办法总那么多,她拍着手唱:大阪城的闺女辫子长啊,俩眼睛真漂亮!一下子就吸引住了我们。那个时候,村里大喇叭整天放这歌,爱好唱戏的我妈不到两天就学会了,竟也教会了我奶,成为哄我们的宝典。有时她也说:鸡毛鸡毛靠墙了,鸡毛鸡毛靠墙了。我们乖乖靠墙站好,等她给我们讲“古话古,磨豆腐”:

    古话古,磨豆腐,磨一篮,瞧大姑,大姑不在家,瞧二姑,二姑在河边洗屁股……

    有时候她讲,有时候奶奶讲。我特别喜欢听我妈说“洗屁股”,混合着南北腔调的语言,拖着长长的余音,唱戏般的。我们咯滴咯滴笑起来……。等我妈上工去了,我奶给我们说着古话古。两个女人轮替着照顾我们。有一天,我们终于安静了下来,我看到了其中的一个女人卧病在床,确切说,她是那么枯瘦的一个老人,她躺在床上,像一盏将要熬干的油灯。我妈急得嘴上燎起了泡泡。我姑也闻讯赶来,给奶奶买来好吃的。她耷拉着眼帘,似乎一团皱纹合着青灯的光晕,包裹了她的全身。她缩在灯的最里面,说死妞买的东西一点都不好吃,一口也不愿吃,等姑走,迅速给我大姐藏起一些,剩下的,分散给巴巴看着她的我们。当那个可怕的深夜,她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她的脸渐渐从憋得青紫变得惨白,她看到了我,她的目光像院里那棵无法活过来的老枣树,渴望,无助,然后,眼里的光一点一点的消失,泪一滴滴凝固。她紧紧撕扯胸口的手无力地垂下。我妈大哭——姑。我妈抱我去了南里间。转身,撕心裂肺——姑。姑。捶胸顿足。偏巧那一晚,我是躺在我奶的脚头睡觉。呆呆囚在床脚的我,任我妈抱了我过去。虽然睡得迷迷瞪瞪,心里却是慌张一片,又有不安的激动和惊悚——我后悔没有扑在她的身上喊一声奶奶,现在的我真想大喊一声,奶奶,我不要你离开我!我不要任何人离开我,我想要所有爱着的人,厮守在一起。我再一次撕心裂肺,大喊出声——我的奶奶,我的亲人,她或许,便是我前生害过的九九八十一个人之间的一个,我做了她的孙女儿,也许,就是该来还债的。但她没有等到我还债的那天,那个深夜,一口气憋在胸口,永远地离去。埋葬***路上,披着麻,戴着孝,打着灵蟠的大姐在偷偷地笑。我看见了,我暗暗耻笑大姐的傻里傻气。然而,我也没有悲伤的流泪,我还不懂得什么叫悲伤,我的心里似乎藏着小小的莫名的兴奋。这个终日讨厌、管制我的一个女人去了,剩下的一个,好对付多了。后来,某一天的晚上,等我又一次一个人睡在家里(后来的家)宽大的席梦思床上,我才觉得,这个世间,唯有这两个女人和我挨得最近,我和她们,像我们家北屋门前那棵歪脖子枣树的枝条结出的几颗枣子,不过是有的早些落在地上,有的晚些罢了。迟与早,我们会永远呆在一个安安静静的地方。没有她们的黑暗里,白昼升起,轻雷滚过。我想象到奶奶从床上坐起来:

    死闺女,起床。

    再不起来就去学迟了。

    你到底起不起来,再不起奶奶敲死你。

    快点吧,奶的小阎王!

    ……

    我睡眼惺忪地被她从昏暗的电灯泡里拽出。梳头,系扣子,那冻得瑟瑟发抖的肩膀,都活在暗处。在暗处。我紧张地朝雨水中冲去。她以手遮发,拿雨披撵着。她盘得高高的发髻,一根银簪被雨水冲得更亮。她白净净的衣,黑灯笼似的裤子,黑布裹住的小腿,一圈,一圈,缠得我眼睛生疼。她的“三寸金莲”,在雨里,叠出一行很好看的水花。黑暗中,有一处地方闪着光亮,我看见掉落地上的几根白发。一只孤独的红公鸡,卧在窝里打盹;攀登在鸡窝笼边界的小昆虫,无力抬起翅膀。

    黎明的闪电中,我真正尝到了失去的滋味!尤其是在那些风雨雷电交织的深夜,我多病的身子躲在在空荡荡的床上,万般思念曾经的人了。然而,那些人,像一阵剧烈又柔软的风,强占了我的心田,又忽地没了。

    也或许,我有时候会猛然开悟:在这个世上,不仅亲人之间,人与人之间,也是由很多喜欢和不喜欢而构成。慢慢大了,眼睛所看到的,是乡村那些不赡养父母,甚至兄弟之间,为了一月几元钱的赡养费而大打出手;还有的,年迈的父母孤独的死在小屋子里,多日后,才被人发现,尸体已腐烂了。这样的悲伤也俯拾皆是。而我们家两个女人给与我的,只是因为恐慌造成的不喜欢;我后来的生活中的那一个所给我的,只是因为彼此姻缘的错误;我给与他们的,埋在心里的不满和爱。一定意义上,奶奶和母亲,还有他,教给了我自强自立,使我在多年之后,立足于纷杂冷漠的城市中,心不孤独。苦读书 www.kudushu.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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