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

(苦读书 www.kudushu.org)    第六章

    一

    我二姐公文兰，人生经历不复杂，一个长得好看，从小被众人赞誉，和我一样不爱说话，但非常喜爱学习的好孩子。长大后读完了高中，参加高考，竟一下子考上了上海的一所医科大学。在我们村爆了一个大大的冷门。大娘大婶老媳妇们端着饭碗坐在我们家四合小院门口，啧啧声不断，遇到我从院子后面那片竹林钻出来，她们的筷子朝我的方向指指戳戳。那年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参加中招考试，只考了三百来分，没有学校可上，心里感到惭愧，怕我妈跟着我丢人，一扯急，嫩白润红的一张脸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红豆，似乎南国在一夜之间缺失了优良的土地，从额头延到脖子，过河蝌蚪般，搬迁到我这里。我一照镜子，立刻“呀”的一声，镜子掉到地上，觉得自己变得不像人样了，惊悚不已，窝在家里，不敢出门。后来才知道，我是因为心太急，脸才成了这副惨状。自觉“无颜见江东父老”，叮嘱我妈别将这事传出去，有事没事，别总开大门。我妈马虎成性，从外跑钢筋回来，二话没说，赶快敞开大门，将过道打扫得干干净净。嘴里嘟囔着，死闺女，关那么严的门干嘛！早把我的叮嘱忘到九天云外。正是夏天，暑期，天热得要死，我妈把厨房挪到了过道里。我妈习惯忙完她的生意，一边做饭，一边和老媳妇们说着公文兰。只要说起公文兰，她一定是要做比较的，这比较的对象，断然少不了我。我大姐拖家带口，日子过得不是多顺，我妈唉声叹气，牵肠挂肚。喜欢略过不提。我三姐彩霞大向已定，从小课本上总是叉叉，反正不是上学的料子，我妈对她最是不抱希望。不上就不上吧，回来帮妈做活。彩霞一扔书包，高兴的回家了。我妹妹公燕舞，还是老样子，聪明伶俐，人见人爱，就是学习老升不了级。后来，我说的是等她升初中的时候，赶上我们华林县各个乡村中学合并。我们公家村原是有初中的，这么一合，公家村只剩下小学，初中并到了胭脂乡中。公燕舞赶了个好机会，说是大合并，只要小学毕业，都可以直接上中学。公燕舞蒙混过关，去了胭脂乡中，升初二的时候，成绩自然露馅。乡中要求太严，她只好老坐在初中一年级的板凳上，仿佛骑了一只虎，上不来，也下不去。就这么着，我妈还蛮大精神，觉得燕舞是我们几个里最聪明的，长得俊（最像我妈），更是她的心头肉，一心栽培公燕舞。又是领着她考歌舞团，又是为她找老师，又是聚敛全家的饭钱，供她上医专。瞎折腾了几年，感觉到燕舞不吃她这套，只好把精神转移到我这里。然而，她的精神转移过来的时候，我已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勇气，打算向彩霞学习，扎身农业，为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奉献微薄的力量。我觉得妈为我掏了赞助费，让我上的农业中学太差，我呢，又是那么喜爱画画，但不懂得什么样的学校要喜欢画画的学生，只有和彩霞一样，回家修地球了。

    当然，这些都是那个暑假后来发生的事了。中招过后的那个暑假，我还没有受到我妈的栽培，郁郁不得志地闷在竹林里，慨叹人生苦短、大好年华就要消逝，我却连高中都混不上，就要回家来拉！“敢问路在何方？敢问路在何方？”我坐在竹林深处的土坑旁，低声哼吟几句《西游记》的主题曲，埋头沉思，想想公文兰的命运，想想我的命运，想想从小的我不被众人喜爱，不禁悲从中来，不知不觉，裸露在外的肌肤成了蚊子的营养地了。蚊子嗡嗡喊叫，成群结队朝我袭来，我左拍一下，又拍一下，蚊子的力量总比我手掌的力量凶猛。霎时，我没有衣服遮盖的胳膊小腿起了众多小白疙瘩。我只管拍来拍去，激愤不已！差不多，就要忘掉自己的不幸，我站起来，大呼一口气，从竹林里走出，看到门口那几颗扑摆的脑袋和比划来比划去的手，一下子又变得很不开心。

    我妈和几个扯得来的大娘大婶们比划的正来劲。她们一定是在讨论公文兰。我想。只要说起我们家公文兰，我妈必定眉飞色舞，喜悦之情写了满脸。公文兰又那么争气，一下子考上了大学，还是那么繁华的上海，连我都觉得亢奋。我低头朝前走着，想着最好谁都不要知道我中招成绩，以手掩面，遮挡强烈的太阳光线，更怕人看到我满脸“红蝌蚪”，过了厕所院墙，猛一抬头，一个阳光射来，院门口过道里一个胖女人，手拿筷子朝我指指戳戳着。我恨得牙根都痒了，几乎飞起来似的，双手捂紧了脸，跑进东屋里去了。苦读书 www.kudushu.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