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读书 www.kudushu.org) 时间无声推进，冬日愈深。天晴的时候，太阳远远悬在天边，银白的一轮，镶着模糊而耀目的亮边，冰冷得仿若被凝滞的空气染上了冬日特有的清泠的温柔。
有丝竹乐声从一间临水的亭子里悠扬传出。有顷，乐声戛然一顿，须臾再度响起。真知循声缓步往亭子方向走去，远远便望见攸灵在亭中翩然起舞的身影。待到走近时，乐声忽然中断，只见攸灵自顾自揣摩了片刻，对旁边几个奏乐的女子说道：“还是这段，重来。”
乐声再起。攸灵一个旋身，见真知站在亭外台阶下含笑注视着她，略觉意外，却也不停下，露出一个嫣然浅笑，仍只管作舞。等到终于一曲舞罢，攸灵已是两颊飞红，娇喘微微。
真知鼓着掌走上石阶，坐在两旁的乐女都连忙离席行跪礼。真知说了声“免礼”，眼睛只看着攸灵，见她额上尽是汗珠，便从攸灵手中接过绢子替她拭汗，道：“何必这样辛苦呢，累了就歇歇。”
攸灵微垂着首，轻声道：“不累。以前比这累的多了。现在是我喜欢，不觉得累。”
真知微笑着将叠放在一旁的外氅给攸灵披上，道：“天冷，才出汗，当心着凉。”他转头命其他乐女退下，同攸灵在一对褥上坐了，问：“这几个乐师，你还满意吗？”
一般大族府邸中，承担最下层杂务、包括充为歌舞乐姬的，多为顺服的妖族。但凌府作为真知的居处，府中下人几乎都是从洛弋府中调拨过来的，非但灵族居多，其中还不乏来自大族的子女；又因为凌府实际上空置已久，原也没有专门设置的乐师，所以这几名擅长不同乐器的妖族女子全是真知新近命人寻来的。
这是她们第一次为攸灵的舞伴乐。除了半月前攸灵亲自将乐谱交待给做领班的鹊妖沁儿外，其余几人与攸灵都是初次会面。单从伴乐上来讲，这几人确实十分得力。于是，攸灵温婉回道：“几位乐师都很好。多谢你费心。”
真知笑着道：“你喜欢就好。我看那抚琴的女孩还不错，你喜欢的话也有个人跟你互相讨论切磋了。”
攸灵不置可否，只掩唇微笑：“那位女琴师么？是个水样的美人呢。真知好眼光。”
真知哈哈一笑：“好酸！要论美貌，放眼这府里哪一个比得上你？”
攸灵低头理一理袖口，复又看着真知，问：“这一下出去了十多天，可顺利么？”
真知点一点头：“嗯，挺顺利的。”
但攸灵能察觉到他眼底的沉郁：“既然顺利，怎么又不开心？”
真知不觉抚一抚额心，苦笑了一下：“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啊。”
攸灵顿一顿，旋即身子微微前倾，伸手覆上真知的额角。许是刚刚跳了舞的缘故，攸灵的手有细腻温润的触感，让真知不觉怔住。只听攸灵柔声道：“如果不妨碍的话，就说出来听听，心里也许会好受些。”
真知将攸灵的手握到手中，摇摇头：“这种事，你听了会更不好受。”
攸灵眼神轻柔而沉静：“但如果能帮你减轻苦恼的话，我愿意听一听。”
真知愣了片刻，继而欣然一笑，缓缓道来：“容儿，我以前告诉你，我的职责是维护这片大地的生机。可其实，在我守护的这片土地上，却有无数的生命因我而葬送……”
攸灵立即嗅到了话中潜藏的重要信息，凝神静听。真知轻叹一声：“以前我也没怎么在意过。但这次，不知为什么，看到那些痛苦流离的人，心里难过得紧。那些人族，说起来……”
真知说到这里忽然顿住，凝视攸灵的目光中有欲说还休的神情。攸灵心思一转会过意来，声音越发轻柔，问：“是因为容儿的关系么？”
真知微觉惊讶，亦为攸灵能如此领会他的心思而欢喜，轻轻一叹：“是啊。毕竟，他们是容儿的同族。在北海边，那些人族聚集的村庄，整片整片地被海水吞没。不仅是人族，栖身在海边的弱小族群都不能幸免。”他微一踌躇，又道：“我在一片被大水摧毁的山村里遇到一个小女孩，也就七八岁的样子，全身都是污泥，胳膊又细又小，血淋淋的，坐在她父母亲尸身的怀中一直哭；那对夫妇被半埋在废墟里，容貌已完全看不清。我……我突然就想起你告诉过我的事，想到你或许曾经就是像这样，凭着弱小的身躯在灾难中幸存，那该是怎样的艰辛……”
攸灵一时默然。她看着真知沉在眼底的哀伤，浅淡的，却是真切的，那是源自心底的悲悯映在眸中的神情。
“那个小女孩，后来怎样了？”
“我给她治了伤，带她找到了她外祖家。她外祖住在离海更远些的山里，在山的南面，情况好很多。虽然房子被淹没了，但她的两位外祖都还健硕，想来可以安定。”
攸灵闻言点头，又安慰道：“天灾难料，谁能挡得住呢？你不必为此自责。”
真知的拇指轻轻摩挲着攸灵的手心，仿佛自语般低声道：“所谓天灾也是有原因的，天灾亦可源自人祸。”
攸灵心底一振，面上只是一脸不解的样子：“嗯？”
真知看着攸灵，片刻忽又笑了笑，道：“没什么。这里坐久了冷，咱们回屋吧。”
……
不知不觉新年将至。若在人族，现下正该是年下忙碌的日子。但这座灵族的府邸中并未显出半分年节的气象，攸灵也乐得一如往常的清净自在。
这日晨起，攸灵在园中的一小丛梅林里折腊梅，隐约听见丝竹乐声，知是下房那边沁儿她们在演习，攸灵便一边赏玩挑选一边侧耳倾听。不多久，忽听林外有两三个婢女一面路过一面说着话——
“天天吵天天吵，吵死人了！”
“真是呢。打从那个人族的女人住进来，主上想出了多少花样：要天天遣人下山去给那女人送人族的膳食来；又说人族受不得寒热，来了没几个月就叫做了十几身衣裳；这会儿又招来这么一班子来路不明的小妖，成天吹吹弹弹的讨人嫌！”
“咦，我还觉得她们演得蛮好听呢……”
“你懂什么！你看从前在宫里，主上几时用过乐班子？主上从来不爱这些的。突然搞出这么多玩意，还不是为了哄那女人开心！红苏说，上月她听见那女人跟主上说什么乐师啊教习啥的，然后没几天府里便来了这一班小妖精。嘁，一个低贱的人族，倒比那起子狐狸精还狐媚。她也配！”
攸灵手捧着梅花从容走出梅林，正好横刺里与那三个婢女遇上。那三人愣了一下，见攸灵屈身行礼，也连忙草草还了一礼，便一声不吭地走开了。攸灵顺着远处的乐声慢慢寻至凌府东南角上的一排屋舍，只见沁儿几人正在院中演习。见攸灵走来，沁儿朝她微笑点头致意，待一曲完毕后方站起来欠一欠身，问：“姑娘怎么来了？”
攸灵含笑将手中的腊梅分出几枝递给沁儿：“方才在梅园听见你们演习，便想来看看，正好送几枝梅来给你们插瓶赏玩。”
沁儿拿着腊梅端详一番，欢喜道谢。攸灵又转头对抚琴的狐妖道：“不知今天幽妆姐姐得不得空？怀容羡慕幽妆姐姐的琴技，若方便的话，希望姐姐能来我屋中，有事想请教姐姐。”
那狐妖的眼波如春水般往攸灵脸上悠悠一荡，复又谦谦垂首，道不尽的婉转柔媚：“谨从姑娘之意。午后奴婢就到姑娘屋里拜见。”
攸灵道了谢，又朝沁儿点点头，告辞离去。苦读书 www.kudushu.org
有丝竹乐声从一间临水的亭子里悠扬传出。有顷，乐声戛然一顿，须臾再度响起。真知循声缓步往亭子方向走去，远远便望见攸灵在亭中翩然起舞的身影。待到走近时，乐声忽然中断，只见攸灵自顾自揣摩了片刻，对旁边几个奏乐的女子说道：“还是这段，重来。”
乐声再起。攸灵一个旋身，见真知站在亭外台阶下含笑注视着她，略觉意外，却也不停下，露出一个嫣然浅笑，仍只管作舞。等到终于一曲舞罢，攸灵已是两颊飞红，娇喘微微。
真知鼓着掌走上石阶，坐在两旁的乐女都连忙离席行跪礼。真知说了声“免礼”，眼睛只看着攸灵，见她额上尽是汗珠，便从攸灵手中接过绢子替她拭汗，道：“何必这样辛苦呢，累了就歇歇。”
攸灵微垂着首，轻声道：“不累。以前比这累的多了。现在是我喜欢，不觉得累。”
真知微笑着将叠放在一旁的外氅给攸灵披上，道：“天冷，才出汗，当心着凉。”他转头命其他乐女退下，同攸灵在一对褥上坐了，问：“这几个乐师，你还满意吗？”
一般大族府邸中，承担最下层杂务、包括充为歌舞乐姬的，多为顺服的妖族。但凌府作为真知的居处，府中下人几乎都是从洛弋府中调拨过来的，非但灵族居多，其中还不乏来自大族的子女；又因为凌府实际上空置已久，原也没有专门设置的乐师，所以这几名擅长不同乐器的妖族女子全是真知新近命人寻来的。
这是她们第一次为攸灵的舞伴乐。除了半月前攸灵亲自将乐谱交待给做领班的鹊妖沁儿外，其余几人与攸灵都是初次会面。单从伴乐上来讲，这几人确实十分得力。于是，攸灵温婉回道：“几位乐师都很好。多谢你费心。”
真知笑着道：“你喜欢就好。我看那抚琴的女孩还不错，你喜欢的话也有个人跟你互相讨论切磋了。”
攸灵不置可否，只掩唇微笑：“那位女琴师么？是个水样的美人呢。真知好眼光。”
真知哈哈一笑：“好酸！要论美貌，放眼这府里哪一个比得上你？”
攸灵低头理一理袖口，复又看着真知，问：“这一下出去了十多天，可顺利么？”
真知点一点头：“嗯，挺顺利的。”
但攸灵能察觉到他眼底的沉郁：“既然顺利，怎么又不开心？”
真知不觉抚一抚额心，苦笑了一下：“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啊。”
攸灵顿一顿，旋即身子微微前倾，伸手覆上真知的额角。许是刚刚跳了舞的缘故，攸灵的手有细腻温润的触感，让真知不觉怔住。只听攸灵柔声道：“如果不妨碍的话，就说出来听听，心里也许会好受些。”
真知将攸灵的手握到手中，摇摇头：“这种事，你听了会更不好受。”
攸灵眼神轻柔而沉静：“但如果能帮你减轻苦恼的话，我愿意听一听。”
真知愣了片刻，继而欣然一笑，缓缓道来：“容儿，我以前告诉你，我的职责是维护这片大地的生机。可其实，在我守护的这片土地上，却有无数的生命因我而葬送……”
攸灵立即嗅到了话中潜藏的重要信息，凝神静听。真知轻叹一声：“以前我也没怎么在意过。但这次，不知为什么，看到那些痛苦流离的人，心里难过得紧。那些人族，说起来……”
真知说到这里忽然顿住，凝视攸灵的目光中有欲说还休的神情。攸灵心思一转会过意来，声音越发轻柔，问：“是因为容儿的关系么？”
真知微觉惊讶，亦为攸灵能如此领会他的心思而欢喜，轻轻一叹：“是啊。毕竟，他们是容儿的同族。在北海边，那些人族聚集的村庄，整片整片地被海水吞没。不仅是人族，栖身在海边的弱小族群都不能幸免。”他微一踌躇，又道：“我在一片被大水摧毁的山村里遇到一个小女孩，也就七八岁的样子，全身都是污泥，胳膊又细又小，血淋淋的，坐在她父母亲尸身的怀中一直哭；那对夫妇被半埋在废墟里，容貌已完全看不清。我……我突然就想起你告诉过我的事，想到你或许曾经就是像这样，凭着弱小的身躯在灾难中幸存，那该是怎样的艰辛……”
攸灵一时默然。她看着真知沉在眼底的哀伤，浅淡的，却是真切的，那是源自心底的悲悯映在眸中的神情。
“那个小女孩，后来怎样了？”
“我给她治了伤，带她找到了她外祖家。她外祖住在离海更远些的山里，在山的南面，情况好很多。虽然房子被淹没了，但她的两位外祖都还健硕，想来可以安定。”
攸灵闻言点头，又安慰道：“天灾难料，谁能挡得住呢？你不必为此自责。”
真知的拇指轻轻摩挲着攸灵的手心，仿佛自语般低声道：“所谓天灾也是有原因的，天灾亦可源自人祸。”
攸灵心底一振，面上只是一脸不解的样子：“嗯？”
真知看着攸灵，片刻忽又笑了笑，道：“没什么。这里坐久了冷，咱们回屋吧。”
……
不知不觉新年将至。若在人族，现下正该是年下忙碌的日子。但这座灵族的府邸中并未显出半分年节的气象，攸灵也乐得一如往常的清净自在。
这日晨起，攸灵在园中的一小丛梅林里折腊梅，隐约听见丝竹乐声，知是下房那边沁儿她们在演习，攸灵便一边赏玩挑选一边侧耳倾听。不多久，忽听林外有两三个婢女一面路过一面说着话——
“天天吵天天吵，吵死人了！”
“真是呢。打从那个人族的女人住进来，主上想出了多少花样：要天天遣人下山去给那女人送人族的膳食来；又说人族受不得寒热，来了没几个月就叫做了十几身衣裳；这会儿又招来这么一班子来路不明的小妖，成天吹吹弹弹的讨人嫌！”
“咦，我还觉得她们演得蛮好听呢……”
“你懂什么！你看从前在宫里，主上几时用过乐班子？主上从来不爱这些的。突然搞出这么多玩意，还不是为了哄那女人开心！红苏说，上月她听见那女人跟主上说什么乐师啊教习啥的，然后没几天府里便来了这一班小妖精。嘁，一个低贱的人族，倒比那起子狐狸精还狐媚。她也配！”
攸灵手捧着梅花从容走出梅林，正好横刺里与那三个婢女遇上。那三人愣了一下，见攸灵屈身行礼，也连忙草草还了一礼，便一声不吭地走开了。攸灵顺着远处的乐声慢慢寻至凌府东南角上的一排屋舍，只见沁儿几人正在院中演习。见攸灵走来，沁儿朝她微笑点头致意，待一曲完毕后方站起来欠一欠身，问：“姑娘怎么来了？”
攸灵含笑将手中的腊梅分出几枝递给沁儿：“方才在梅园听见你们演习，便想来看看，正好送几枝梅来给你们插瓶赏玩。”
沁儿拿着腊梅端详一番，欢喜道谢。攸灵又转头对抚琴的狐妖道：“不知今天幽妆姐姐得不得空？怀容羡慕幽妆姐姐的琴技，若方便的话，希望姐姐能来我屋中，有事想请教姐姐。”
那狐妖的眼波如春水般往攸灵脸上悠悠一荡，复又谦谦垂首，道不尽的婉转柔媚：“谨从姑娘之意。午后奴婢就到姑娘屋里拜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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