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读书推荐各位书友阅读:落魄少年成长史十
(苦读书 www.kudushu.org)    在河的对面,有一个男人,上身赤裸,下半身穿了条犊鼻短裤。男人的鼻子与嘴都隐藏在乱七八糟的胡须下。看不出他的年龄。脸漆黑,只有一双眼睛精亮。他在大声嚷嚷,也不知道他在嚷什么。河水从他赤裸的脚踝下流过,一些暗黄的叶子在水的漩涡里打转。

    季节已在秋分和寒露之间。为什么这个男人不会惧怕天地间的隐隐寒意?

    赵根坐在草坡上,身旁是他辅导了几个月功课的徐明金。徐明金真是笨死了,那么简单的问题还要反复地说。说几遍还没有用,等会再做,仍然错。赵根把手中的草叶一片片扯碎,扔入河水里。

    徐明金放下课本说,“赵根哥,你听得懂他在说什么吗?”

    赵根摇,“他是疯子。没有人能够听得懂疯子的话。”

    徐明金说,“他真可怜。”

    赵根继续摇头,“他不可怜。他自得其乐。”

    徐明金说,“自得其乐是什么意思?”

    说话间,男人已趟过河,两腿间撩出的水花溅湿一个在河边洗衣妇人的衣襟。妇人抓起洗衣槌,在男人腿上敲了下,嗔怒道,“滚啊。”

    男人哈哈大笑,又跳回河里,蹲伏下身,冲着妇人挤眉弄眼,放声高歌。这回赵根听明白了。唱的是:“人家的闺女有花戴,你爹我钱少不能买,扯上二尺红头绳,给我喜儿扎起来。哎,扎呀扎起来。”

    妇人呸道,“滚。”

    男人挠头,隔半晌,拉下裤子,掏出黑乎乎的东西,尿出一道闪亮的弧。妇人愠怒,抓起石头扔去。男人哎呀一声叫,在水里摊开四肢,身子一屈一伸,朝河的下游飘去。

    妇人骂骂咧咧,把被水弄湿的发丝拢落腮边,用木槌继续奋力敲打衣物。妇人肥大的臀,一耸一耸,裤腰上系着一根红裤带。

    赵根转过脸,“自得其乐就是自己能有自己的快活。与别人无关,与这个世界也没关系。”

    徐明金似懂非懂地点头,“赵根哥,你真有学问。我要是有你这么好的成绩就好了。我妈就不会打我了。上学期期终考试,我都被我妈打到屋顶上了。赵根哥,我不明白,为什么你成绩这么好,你妈还要打你。”

    赵根叹口气,“大人总是要打人的。”

    徐明金犹豫着,小声说道,“我妈昨天也打我姐了。我姐哭死了。我妈要把我姐赶出去。我妈说我姐天天在家里吃闲饭。”

    “你姐不是交了伙食费吗?”赵根望着河面上那个越来越远的小黑点,心不在焉。

    “我妈要我姐嫁人。”徐明金把嘴凑到赵根耳边,“我给你说件事,你千万别对别人讲。我妈收了别人的彩礼。好多钱啊。一沓沓。我妈的眼睛都笑没了。我姐不肯嫁那个电厂的男人。说他又丑又没文化还整天赌博,仗着家境好,谈过的女朋友都有一箩筐。我妈说我姐是破鞋养的。被小白脸迷住了。赵根哥,我不明白,我妈说破鞋养的,她不是在骂自己吗?”

    赵根见过电厂工人,开着一辆破烂的北京吉普,到处乱转,车屁股后的黑烟有几丈高。每次到徐明金家里时,就从后车厢搬出整篓子的苹果与桔子。托他的福,赵根这几个月有幸吃到几个国光苹果。不过,徐明玉并不愿意搭理那个电工,眼皮老往下搭拉,脸上都可以拧出水。他们是媒人牵的线。电厂工人的爸是县人大副主任,一个矮矮胖胖的老头儿。

    赵根说,“你妈这是在表达愤怒。”

    赵根想,徐明金真是太不懂事了。这样的丑事也对人说。

    徐明金咬咬手指头,“赵根哥。刚才那个疯子,他家里人怎么不管下他呢?要是我有一天疯了,我爸妈会管我吗?”

    赵根说,“会的。你是你妈身上掉下来的肉。”

    徐明金闷闷地说,“我看不会。我大姐那个后,我妈只哭了一小会儿。你知道吗?赵根哥,我妈现在不允许别人提我大姐的名字。我妈说,她只生了两个女儿,两个赔钱货。”

    “你别胡思乱想。”赵根吸吸鼻子。

    徐明金嗯了声,在草丛里抓住一只青蛙,折断它的四肢。洗衣的妇人已捶好衣服,把漾洗过的衣服装入竹篮,起身往坡坎上走。不远处,有火车驶过的汽笛声。河里的水在晃。河面上的影子被河面上的风吹散。点点阳光在水流里呜咽。

    徐明金说,“我姐有了相好的,是你爸单位上的。他们在夜校时认识的。叫高怀恩。”

    徐明金回头望了一眼后面的草丛,压低嗓音,“他们都手牵手了。我妈若是知道了,一定要气死了。”

    徐明金嘻嘻地笑,眼珠子飘起来,“要是我妈气死了就好了。我就到你家吃饭。好不好?赵根哥。”

    “好个屁。”赵根不耐烦了。这小妮子还真不是一般的罗嗦。

    赵根往家里走,影子在脚边一跳一跳。徐明金追上来,拽赵根的后衣角,“哥,我说错话了。你别生气。我才不舍得我妈死。我是说气话,你不知道她打我有多狠,你看。”徐明金撸起袖管,上面满是青一块紫一块的淤痕,“我妈昨天又打我了,打完我姐后又打我,说我单元测验只考了七十多分。其实我已经进步了许多。可她老拿我与你比。这怎么比得了?人比人,气死人。我妈连这样的道理也不懂。赵根哥,你以后肯定是要读清华北大。是不是?”

    赵根没吭声。周落夜自一个土坡后转出,手里拿着一个风筝。周落夜看了赵根一眼,低下头,加快脚步。周落夜的背影是一小团灸烤灵魂的火。火苗幽幽,很快便消失在山坡的下面。

    赵根说,“徐明金,我说个故事给你听。“

    “好啊,”徐明金咯咯欢笑。

    赵根说,“小明某日剪了一个新发型。同学们都说:死难看!像个风筝!小明很委屈啊,于是跑出教室,跑向草场,跑着跑着,他飞起来了。”

    徐明金还是笑,“赵根哥,为什么小明会飞起来啊?”

    赵根踢飞脚下的一块石头,叹口气。

    暮色落下,天空冒出缕缕蓝烟。一群群掠过苍穹的鸟,此呼彼应尖叫不休,翅膀发出“飕飕”响声,匆匆投入林子深处。那里有它们的家。太阳圆睁着充血的倦眼,自林梢滚下,像石头掉入幽静的水井。因为落日的返照,河水半边红,半边清,红得鲜艳,清得透明。路上有不少扛着锄头从自留地归来的人,他们在纵横交错的路口晃动,仿佛是虚无的幻影。青蛙在路边草丛中呱呱地叫,叫声稀稀落落,已知来日无多。灯火在杂乱无章的房屋里逐一亮起。

    赵根回到自家门口的篱笆下,回到了这个县城的边缘,默默地看着这个聚焦了十几万人口的县城,它好像一把烧着了的火。短短一年,县城的中心地带已改变了不少模样。临街的楼房都贴上了白色的瓷板,一家台湾人投资的超市不久即将重装开业。不过,没改变的是老百姓的生活。而且这种生活是越来越难。家里已经有大半个月没尝过荤腥。

    徐守义的老婆在与几个邻居说前几天在铁轨边发生的事。一个骑无牌三轮车的下岗职工因为被交管追赶,在火车开过来的时候,试图穿越栏杆,结果被火车辗得稀巴烂。

    “那人啊,都飞到半空中去了。”徐守义老婆的手上下比划,“跟练杂耍似的。”

    女人们不约而同发生叹息声。每年,火车的轮子下都要死几个人。不过,今年死得有点多,也死得怪。下岗职工被撞到半空中后,碎了的肢体几块落在草丛里,更多的落在车厢顶端,还有几块飞进车厢,都没法想像它们是怎么飞进去的。服务员吓得尖叫。火车临时停靠。车站的工作人员嚷着晦气,上去把尸块一一捡进蛇皮袋。列车长跺脚骂娘,说这个地方的人都是杂种。前个月,一个没了丈夫的女人带着两个小孩突然穿过栏杆,钻到火车底下,害得他全年奖金被扣掉。这不,又来了一个找死的。列车长也把工作人员骂得狗血淋头。工作人员气坏了,说,“国家要立法,这种干扰火车正常运营的人,要追究其全家连带赔偿责任。就没人再敢往火车上撞了。”

    这些事情走到哪里,都有人讲,躲都躲不开。

    赵根准备回屋,徐明玉从窗口探出半张脸,招手,喊,“赵根你过来下。”

    赵根依言过去。徐明玉把他拉进卧室,关上门,眼里有隐隐羞意,“哎,赵根,你说我穿这件衣服好看吗?”

    这是目前颇为流行的一件蝙蝠衫,暗红色,胸口还缀有几粒奶白色的塑料珠子。徐明玉还穿了一条黑色萝卜裤。腿部的线条绷得分明。湿漉漉的头发飘出力士皂的清香。徐明玉的腿比较短,穿这身衣服,显得头重脚轻,并不好看。不过,十八无丑女,看着徐明玉臀部那两瓣圆鼓鼓的半球状体,赵根转过眼,小声说道,“挺好的。”

    徐明玉眉开眼笑,拉开抽屉,摸出一把奶糖,塞入赵根的口袋。赵根说不要。徐明玉佯做生气说,“这是奖励你辅导我妹的。”徐明玉转过身,在镜前照了又照,拉拉衣领、衣角、裤腰、裤腿,说,“赵根,要不,你做我弟弟吧。我怪想有个弟弟的。一个弟弟,一个妹妹,说出去,都威风。赵根,你想吃烤鱼串吗?你叫声姐姐,晚上姐姐放学回来,给你买。”

    徐明玉蹲下身,眉目嫣然,吃吃地笑,去摸赵根的脸,“哎,我要是真有你这样一个弟弟就好了。”

    屋外传出李桂芝的喊声。赵根慌乱跑出去。吃饭了。一碟豆芽,一盘自留地长的青菜,三碗米饭。窗外的暮色是悬浮在浊流中的泥沙,沉淀下来。屋内十五瓦的灯泡附近飞着一群群细微的蚊蚋。它们在人们的头顶载歌载舞。赵国雄放下碗,去拿酒瓶。李桂芝夺下那个装酒精的瓶子,在围裙上擦净手,进里屋拿出一瓶本地产的高梁渡酒。赵国雄看看李桂芝,没有表情,开了瓶盖,倒了一大碗,慢慢地喝,也不挟菜。

    李桂芝嚼了几根豆芽说,“我听人说,你们厂这回是真要动了。你没事吧?”

    “没事。”赵国雄挤出两个字,呷了口酒,脸色红润少许,“好歹我也是几十年的劳模。再怎么着,也轮不到我先下。”

    “那就好。”李桂芝扒了几口饭,搁下筷子,“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得另外找个活路。我想煮一些茶蛋,让赵根放学后到铁路上叫卖。我自己打算去找点绣花的活。原来的钣金厂出租了一块厂房给香港佬。活可以拿到家里干。”

    赵国雄嗯了声,起身开了电视。是新闻联播。在地球的某端,一个国家正陷入严重的动乱。中国政府宣布本着人道主义精神向该国的难民提供援助。赵根一边听,一边数着碗里的饭粒。他突然想起周落夜,想得厉害,就好像每颗饭粒都是周落夜脸上滚下的泪珠儿。

    此刻,周落夜与秃头男人正走在县城的人民广场。广场四周的梧桐在灯光下树影婆娑,树叶青翠。树下,有老人在拉二胡,声音暗哑。一个衣衫褴褛留山羊胡子的小老头儿迈着方步,打着手势咿咿呀呀地唱。

    “妹在河下洗黄瓜,哥在岸上撒泥沙。哥想吃瓜拿两只,你要谈话到屋下。花开引蝶蝶恋花,哥哥快步到妹家。妹见哥来笑哈哈,问哥要说什么话?妹子今年正十八,好比初开牡丹花。哥哥好似蝶恋花,想妹想得快痴傻。妹子听了羞答答,房里捧出香山茶。双手送给哥哥了,茶里就是妹的话……”

    老头唱完一曲,拿出个小水壶,嘴对嘴喝,每喝完一小口,就咧一下嘴,用袖子擦一擦。

    树下几辆三轮车上发出哄笑声,“老张头,这把大把年纪还发骚啊?赶明儿我也去李阿婆那买几壶水酒来。”

    老头扬起手中的酒壶,“我这是人家白送,你懂不懂?”

    有人嘿嘿笑道,“李阿婆什么时候这么大方过?是不是把这些天拉板车的钱全孝敬给李阿婆肚皮上了?”

    老头忿然,“你管得着吗?你回家管你妈去。”

    众人的笑声愈发响亮。

    周落夜颦起眉尖,“爸,他唱的是啥啊?”

    秃头男人说,是小曲。

    广场上人来人往。他们满怀焦虑、不安、欣喜、惮憬,不断接近不断分开,并肩而来擦肩而去。他们重复着祖祖辈辈的故事,并认为这些故事是只属于他们自己的血肉。

    斗大的星辰镶满夜穹。秃头男人看了一眼不动声色的天空,轻声地哼:

    俏冤家。近前来。与你罚一个咒。我共你。你共我。切莫要便休。得一刻。乐一刻。还愁不勾。常言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拼得个做鬼风流也。别的闲话儿都丢开手。

    秃头男人的声音其实真的很好听。

    隔了许久,周落夜小声问道,“爸,你又唱的是啥?”

    “小曲。落夜,想吃啥?”

    周落夜望了一眼前面卖甘蔗的老太婆,停下脚步说,“爸,买节甘蔗吧。”

    这是一个只剩下骨头的老太婆。广场上的风几乎要把她吹起来。手跟鸡爪似的,弯曲着。头上包着三角纱巾。白发如霜,在灯光下生出寒意。见生意生门,老太婆忙咧开没有门牙的嘴,削起甘蔗。

    旁边还有一个卖葵花籽的中年妇人。几个把外套披在肩头的少年围在摊位前七嘴八舌。当日欺凌她的那个叫杨凡的少年也在人堆里。衬衫撸在胳膊上。手腕上多出一个“忍”字的花纹。妇人站着,左手齐腕而断,称杆挂在上头。右手移动称砣,嘴里说,“一斤。哎,你们别往荷包里抓吃。”

    妇人扔下称杆,想赶走那几只手。杨凡突然弯下腰,抱起妇人脚下装钱的纸盒,飞快地跑,跑向广场对面的巷子,一闪没了影。妇人尖叫,去追。被咭咭怪笑的少年们拦住,其中一个说,“喂,你还没找钱。快点,我刚给了你一张二元的。”妇人眼见抱走钱盒的少年已没了踪迹,一屁股坐下,没了手掌的手顿在地上,放声恸哭,“你们这些菩萨打的,丧天良的。你们出门会被车撞死,在家会被雷劈死啊。”

    少年们像听到这世上最可笑的笑话,纵声大笑,每人在箩筐里抓了几大把葵花籽儿,摇摇晃晃地走开。其中一个嘴里还说,“算了,不要你找钱了。看你也怪可怜的。”

    一个青工模样的男人摇头叹道,“这些小孩子真是太不像话了。”

    周落夜嘴里发苦,鼻子发酸,“爸,我不喜欢这。”

    秃头男人赶紧付了甘蔗钱拉着周落夜往一边走开。

    周落夜问,“我们什么回上海啊?”

    秃头男人说,“会的。过些日子就回去。爸在想办法。”

    凉风吹起。秃头男人缩起脖子。周落夜甩开父亲的手,把甘蔗重重地扔向角落。可能打扰了在暗处相拥相抱的恋人。暗处传出一个尖利的女声,“你瞎了眼啊?”苦读书 www.kudushu.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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