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读书 www.kudushu.org) 三
我拿了像章就跑，想想不对劲，和大人对抗的结局肯定是挨揍，乖乖物归原主。那时候，我们公家村的人不仅喜欢藏毛主席胸章，每一户的当屋，都端端正正贴着一幅毛主席像。主席像旁边，是一幅红纸墨字的对子：翻身不忘新中国，幸福全靠毛主席。横批：毛主席万岁。我们家也如此。在我们家当屋，毛主席像前下方，摆放着一张长条几，特别长，从当屋的南头直到北头。条几两头搁着我妈喜爱的两盆塑料花儿，不知是月季，还是芍药，枝枝蔓蔓，大红大绿，也好看；花盆旁，是我妈在洛阳捎回来的劣质唐三彩等瓶瓶罐罐的瓷器物。一堆瓷器物间，挨墙竖靠着一个玻璃相框，相框里，有我奶我妈领着我们五个闺女的合影；有老黑和煤矿革命战友一张合影；老黑一张带黑帽子的单身照片；我妈两张单身照，——眼睛笑成了弯月牙，就连鼻子也裂开了似的笑（我妈鼻子有些大，但很漂亮）；黑油油的长辫子垂在胸口。还有几张我们的照片。一寸，两寸，四寸，五寸，大大小小，贴了满框。除了我们那张“鼻子裂开了似的笑”的照片上着微微的彩，其余都是黑白的。条几前的正中间，摆放了我爷一张和年画一样大的黑白照片。后来，也就是说，奶奶去世几年后，我忽然诗情大发，迷恋上了作文和绘画。我背着表哥不用的草绿色的旧画夹，画夹的四角的布磨损开了缝，我不嫌弃，美滋滋地蹬着和姐姐争抢来的黑色28自行车（由于人太小，脚够不着脚蹅，只好在蹬车的时候，屁股左右吊过来吊过去），到县城跟人学画。遇到邻居大娘大婶问我：
呦，四妞真能！还会骑车呢！这背的啥呀？
画夹。
我自豪地昂起乱发遮掩的黑脑壳，大声回答。
啥是画夹，背这玩意儿干啥呀？
学画画呗！
我为她们的愚昧感到惭愧，一句两句话解释不清，想骑上车赶快走。大娘大婶拦住我，说，别慌着走呀，整天儿去学，都学的啥呀？
素描呗！
我又自豪地说，蹬上车，吊起屁股，就要走。
画“树苗”还值当跑城里头？咱公家村不到处都是树？
大娘大婶纳罕不已，摇摆头离开。我咧开嘴巴笑了笑，想想村里人可真愚昧和无知，再怎么也解释不清，一仰头，一使劲儿，奋力朝前蹬去。
不到七天，我学会了素描。后来，我在家自学成才。我妈专门请我照着我爷奶的相片，重新为他们各素描了一张头像，装在镜框里，摆放在正当屋。逢邻居大娘大婶来串门子，我妈就会想办法把她们的视线吸引到相片上。
呦，真像。二叔二婶活过来似的。
二叔二婶喊得是我爷我奶。我妈听了心里乐开了花：
四闺女画的。我妈说。
不简单，赶明儿也给俺画一张。
可中。四闺女——我妈掉掉头，喊我。
那阵子我考大学，报的就是画画学校，由于第一年备战高考，没经验，英语只考了二十五分，数学画了几个圈，基本是白卷。历史地理政治也都离及格线很远。虽然语文差八分满分，那画画得也很像，都是白搭。自然没一个学校要。我躲在北里间，正不敢把这坏事儿传达给我妈，忽听我妈喊我，假装听不见。我妈又大着嗓子喊，——四闺女，出来！我只好扭捏着，右手抓着辫梢，磨蹭着出来……
你现在不去学了，给你大娘大婶画一张。我妈对我的画技胜券在握，十分有把握地说。
那要拿来相片。我假装画不好，吞吞吐吐，说。
那时候，我的绘画基本保持着民间少儿绘画的作风。没事时，我喜欢趴在八仙桌上，照着小画书上，描摹一些仙女啊，皇后啊，公主丫鬟什么的。后来，才跟了我们当地的一位姓孙的老师学画。孙老师是我大姐的朋友，据说跑过京城学画画，考了几年大学，屡考不中，他老人家龙颜大怒，“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一发狠，在我们县城办了一个画画班。我大姐介绍我过去，只学习了七天。还不会照真人画，只会对着照片素描。
我妈听我说要拿来相片，鼓动大娘大婶，说，回拿吧，一会地就画好了。
我妈这人，真有意思！河门海口，吹起来，天南海北古今中外什么都敢说。我那时候描一张相片，需要量着尺寸，一点点将比例放大，再用铅笔慢慢把形状勾勒出来，然后才是五官的定位，细致描画，最后按照孙老师教诲，把画放在两米开外的地方，眯缝着一只眼，看大关系。也就是说，看像不像（这是我那时候的认为）。自我感觉好了，我才敢拿给人家看。一般情况下，没有人打扰，一张照片临摹放大好，我最少要用三个小时的时间。然而，我画画的技艺被我妈吹成“一会地”，让我心生不悦，话说出来就不中听。
妈，你懂不懂？就乱说，你乱说，我可不管。
死闺女。我妈愤怒起来和我奶一个模子脱出来的，张口就骂我。你敢？白养了你！
回头对大娘大婶笑，回拿吧，放心，一会地就好。
我哭笑不得，只好红了脸，走出门，去到院子后面那片竹林里。那是我经常去的地方。苦读书 www.kudushu.org
我拿了像章就跑，想想不对劲，和大人对抗的结局肯定是挨揍，乖乖物归原主。那时候，我们公家村的人不仅喜欢藏毛主席胸章，每一户的当屋，都端端正正贴着一幅毛主席像。主席像旁边，是一幅红纸墨字的对子：翻身不忘新中国，幸福全靠毛主席。横批：毛主席万岁。我们家也如此。在我们家当屋，毛主席像前下方，摆放着一张长条几，特别长，从当屋的南头直到北头。条几两头搁着我妈喜爱的两盆塑料花儿，不知是月季，还是芍药，枝枝蔓蔓，大红大绿，也好看；花盆旁，是我妈在洛阳捎回来的劣质唐三彩等瓶瓶罐罐的瓷器物。一堆瓷器物间，挨墙竖靠着一个玻璃相框，相框里，有我奶我妈领着我们五个闺女的合影；有老黑和煤矿革命战友一张合影；老黑一张带黑帽子的单身照片；我妈两张单身照，——眼睛笑成了弯月牙，就连鼻子也裂开了似的笑（我妈鼻子有些大，但很漂亮）；黑油油的长辫子垂在胸口。还有几张我们的照片。一寸，两寸，四寸，五寸，大大小小，贴了满框。除了我们那张“鼻子裂开了似的笑”的照片上着微微的彩，其余都是黑白的。条几前的正中间，摆放了我爷一张和年画一样大的黑白照片。后来，也就是说，奶奶去世几年后，我忽然诗情大发，迷恋上了作文和绘画。我背着表哥不用的草绿色的旧画夹，画夹的四角的布磨损开了缝，我不嫌弃，美滋滋地蹬着和姐姐争抢来的黑色28自行车（由于人太小，脚够不着脚蹅，只好在蹬车的时候，屁股左右吊过来吊过去），到县城跟人学画。遇到邻居大娘大婶问我：
呦，四妞真能！还会骑车呢！这背的啥呀？
画夹。
我自豪地昂起乱发遮掩的黑脑壳，大声回答。
啥是画夹，背这玩意儿干啥呀？
学画画呗！
我为她们的愚昧感到惭愧，一句两句话解释不清，想骑上车赶快走。大娘大婶拦住我，说，别慌着走呀，整天儿去学，都学的啥呀？
素描呗！
我又自豪地说，蹬上车，吊起屁股，就要走。
画“树苗”还值当跑城里头？咱公家村不到处都是树？
大娘大婶纳罕不已，摇摆头离开。我咧开嘴巴笑了笑，想想村里人可真愚昧和无知，再怎么也解释不清，一仰头，一使劲儿，奋力朝前蹬去。
不到七天，我学会了素描。后来，我在家自学成才。我妈专门请我照着我爷奶的相片，重新为他们各素描了一张头像，装在镜框里，摆放在正当屋。逢邻居大娘大婶来串门子，我妈就会想办法把她们的视线吸引到相片上。
呦，真像。二叔二婶活过来似的。
二叔二婶喊得是我爷我奶。我妈听了心里乐开了花：
四闺女画的。我妈说。
不简单，赶明儿也给俺画一张。
可中。四闺女——我妈掉掉头，喊我。
那阵子我考大学，报的就是画画学校，由于第一年备战高考，没经验，英语只考了二十五分，数学画了几个圈，基本是白卷。历史地理政治也都离及格线很远。虽然语文差八分满分，那画画得也很像，都是白搭。自然没一个学校要。我躲在北里间，正不敢把这坏事儿传达给我妈，忽听我妈喊我，假装听不见。我妈又大着嗓子喊，——四闺女，出来！我只好扭捏着，右手抓着辫梢，磨蹭着出来……
你现在不去学了，给你大娘大婶画一张。我妈对我的画技胜券在握，十分有把握地说。
那要拿来相片。我假装画不好，吞吞吐吐，说。
那时候，我的绘画基本保持着民间少儿绘画的作风。没事时，我喜欢趴在八仙桌上，照着小画书上，描摹一些仙女啊，皇后啊，公主丫鬟什么的。后来，才跟了我们当地的一位姓孙的老师学画。孙老师是我大姐的朋友，据说跑过京城学画画，考了几年大学，屡考不中，他老人家龙颜大怒，“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一发狠，在我们县城办了一个画画班。我大姐介绍我过去，只学习了七天。还不会照真人画，只会对着照片素描。
我妈听我说要拿来相片，鼓动大娘大婶，说，回拿吧，一会地就画好了。
我妈这人，真有意思！河门海口，吹起来，天南海北古今中外什么都敢说。我那时候描一张相片，需要量着尺寸，一点点将比例放大，再用铅笔慢慢把形状勾勒出来，然后才是五官的定位，细致描画，最后按照孙老师教诲，把画放在两米开外的地方，眯缝着一只眼，看大关系。也就是说，看像不像（这是我那时候的认为）。自我感觉好了，我才敢拿给人家看。一般情况下，没有人打扰，一张照片临摹放大好，我最少要用三个小时的时间。然而，我画画的技艺被我妈吹成“一会地”，让我心生不悦，话说出来就不中听。
妈，你懂不懂？就乱说，你乱说，我可不管。
死闺女。我妈愤怒起来和我奶一个模子脱出来的，张口就骂我。你敢？白养了你！
回头对大娘大婶笑，回拿吧，放心，一会地就好。
我哭笑不得，只好红了脸，走出门，去到院子后面那片竹林里。那是我经常去的地方。苦读书 www.kudushu.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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