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读书 www.kudushu.org) 四
我们家东屋的条几前，摆放着一张八仙桌子，两把太师椅子。
我对我们家桌子和椅子记忆特别深刻，桌子很平常，没有复杂的做工和精雕细刻。桌面上铺着一张浅蓝色的塑料布，有一段时间，我妈在桌面上放了一块大玻璃，从她箱子里的布袋中取出一些相片压在玻璃下。经常被我们间的哪个捣蛋鬼弄烂了玻璃，只过去几天，照片上便沾满灰尘，饭粒什么的。我妈只好抽了玻璃，只剩浅蓝色的塑料布，也不赖。我们几个当做写作业桌子和吃饭的餐桌。两把椅子，常被我们姐妹搬到院子里，两个人抢一个，剩下一个通常抢不到。她就是我。终于一次两张椅子被我一个人占领，我得意洋洋站在上面，头朝下，学着街头耍猴子的练倒翻，一头栽下来，头部结结实实和地面碰撞在一起，差一点儿磕死了。
看看，死闺女，不吭不哈，真费气。
幸亏是土地，除了额头鼓起的那个大包，其他部位安然无恙。但免不了挨我妈一顿骂。骂完她给我贴上“狗皮膏药”。她骂了我，再做这事，不是吃力不讨好吗。
在我们家东屋，靠南墙的位置，还摆放一张布艺沙发。当屋和南里间隔着一道墙壁，也就是南墙，贴满了毛主席像（我妈把买来的挂历一张张撕下贴了满墙）。当屋和北里屋间是两个并排放的大立柜，一般情况下，我不好意思打开看。里边的衣服多数乱堆着，东边的柜子门坏了，我妈顾不上修，就那样坏孩子烂了手似的矗在那儿。沙发是我妈亲自采购的，那个时代，物质相当贫瘠，我们村地少，人闲着，无所事事，村里还没办化工厂，一村人都穷巴巴的，有几家的屋子里摆布艺沙发呢。我妈跑采购，见多识广，一直是与时俱进，是我小心眼里的骄傲。我们家布艺沙发，引领了我们三小队人的家装布局，很是红火了一阵（我认为）。一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几乎是和我们三小队的电视一前一后购买的。小队里挤满了看电视的人。我们家也是。我有好几次被挤出屋门外，人小，够不着，没看完整电视剧。当时放的是日本电视连续剧《排球女将》。我记得后来还有山口百惠，黄蓉等等又温柔又俏丽、爱的死去活来的电视女人。是我们村大大小小，男男女女之爱。可惜，这个时代到来时，奶奶已驾鹤仙去。
在我们村人心中，毛主席就是神。那，既然毛主席是神，我自是期望毛主席能从画上下来救我。可是，我挨了“两个恶女人”那么狠的鞋底抽，他老人家依旧一副笑吟吟的模样。我禁不住有些伤感，跑到大门口，坐在青石墩上，左右看看，觉得没有人能够理解我，折回，躲进我们家北屋房门后，扭头看看黑棺材，以手掩面，轻轻啼哭出声。
去大门口路过北屋的我妈听见，拽了我从昏暗中出来，说，哭啥哭，大人都是为你好，真不懂事。
分明串通一气，大人的无理，强加在小孩子头上，还骂我不懂事！真烦恼！我不想和我妈说下去，一犟头，跑掉了。
一天一天，我看我们家大人的眼神，只能用苦大仇深来形容。看着我奶一大把年龄的份上，我一般都把仇恨藏到心里；看着我妈见天儿和老黑生气，气得七窍生烟的样子，我挺可怜她，把自己的气咽回到肚子里；看老黑先是气势汹汹，然后无能地垂下头，我也气不上来了。我每天盼啊盼啊，一天一天，盼望我奶赶快去她要来的闺女家住两天去；盼我妈跟着我梦中的牛郎出门；盼老黑住在煤矿不要回来。听我妈讲，奶奶一辈子无子女，拾了一个闺女，我姑姑，多年后，又要了一个小，我们家老黑。我姑和老黑岁数相隔很多，在我记忆里，我姑就不年轻了。我姑嫁给了一个庄稼把式，做饭也是一流，我小时候，到了过年，我妈领着我们去我姑家串亲戚，能混圆了肚皮，吃上不少好饭。我姑跟着我温顺的姑父，倒是享了半生的福气，不幸的是，她在五十五那年，患急症去世。我姑去世时，我还小，听到这个消息，心里有几分解气。我妈说，我姑从小被亲生的娘抛弃，姑是我奶在马路边捡来的孩子。我奶辛辛苦苦抚养姑成人，待她跟亲生的一样。可是，姑成家后，千方百计打听出自己的亲娘，小梁庄八小队的老太太，还活着。巴巴跑去，认了娘亲。逢年过节令，或者她们村集会，我姑先接了亲娘去自家，才来接我奶。两个老太太，一个生，一个养，一个坐在东边煤火头，一个在坐西头，吃饭时，姑先是给了生的那个端去，再来侍奉养的那个。想我奶一辈子也没受过什么人的气，临到老，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闺女这样委屈自己，气憋在了胸口，我姑派人再来请，说啥也不去了。
不去了，不去了，死妞没良心。
我奶支走了来接她的我姑的儿子，自个坐在大宽椅子里叹气，骂她没良心的闺女。
我也替我奶生气。气归气，自个养大的闺女，说到底，还是心疼。逢年过节，我奶叫来老黑，黑，给妞送焦花去，给妞送两斤肉，妞家小多，搁不住。我姑的名字叫妞，我奶奶喊了一辈子。在我们村，老一辈子的人，家里有闺女的多数都叫妞。大妞，二妞，花妞，小妞，黑妞，白妞，等等。家里生小的，一般都喜欢叫大国，二国，三国，大军，小军，爱民，砖头，坷拉，墙透等等。家里小多的，喊到三国，三军，再往后，就开始喊小四，小五，小六……我们村很多这样的小四，小五，小六。而在我们家，我姑的名字是妞，同院背篓爷爷家先也有一个妞，为避免重复，背篓爷爷家妞的名字就是闺女。我们喊她闺女姑。苦读书 www.kudushu.org
我们家东屋的条几前，摆放着一张八仙桌子，两把太师椅子。
我对我们家桌子和椅子记忆特别深刻，桌子很平常，没有复杂的做工和精雕细刻。桌面上铺着一张浅蓝色的塑料布，有一段时间，我妈在桌面上放了一块大玻璃，从她箱子里的布袋中取出一些相片压在玻璃下。经常被我们间的哪个捣蛋鬼弄烂了玻璃，只过去几天，照片上便沾满灰尘，饭粒什么的。我妈只好抽了玻璃，只剩浅蓝色的塑料布，也不赖。我们几个当做写作业桌子和吃饭的餐桌。两把椅子，常被我们姐妹搬到院子里，两个人抢一个，剩下一个通常抢不到。她就是我。终于一次两张椅子被我一个人占领，我得意洋洋站在上面，头朝下，学着街头耍猴子的练倒翻，一头栽下来，头部结结实实和地面碰撞在一起，差一点儿磕死了。
看看，死闺女，不吭不哈，真费气。
幸亏是土地，除了额头鼓起的那个大包，其他部位安然无恙。但免不了挨我妈一顿骂。骂完她给我贴上“狗皮膏药”。她骂了我，再做这事，不是吃力不讨好吗。
在我们家东屋，靠南墙的位置，还摆放一张布艺沙发。当屋和南里间隔着一道墙壁，也就是南墙，贴满了毛主席像（我妈把买来的挂历一张张撕下贴了满墙）。当屋和北里屋间是两个并排放的大立柜，一般情况下，我不好意思打开看。里边的衣服多数乱堆着，东边的柜子门坏了，我妈顾不上修，就那样坏孩子烂了手似的矗在那儿。沙发是我妈亲自采购的，那个时代，物质相当贫瘠，我们村地少，人闲着，无所事事，村里还没办化工厂，一村人都穷巴巴的，有几家的屋子里摆布艺沙发呢。我妈跑采购，见多识广，一直是与时俱进，是我小心眼里的骄傲。我们家布艺沙发，引领了我们三小队人的家装布局，很是红火了一阵（我认为）。一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几乎是和我们三小队的电视一前一后购买的。小队里挤满了看电视的人。我们家也是。我有好几次被挤出屋门外，人小，够不着，没看完整电视剧。当时放的是日本电视连续剧《排球女将》。我记得后来还有山口百惠，黄蓉等等又温柔又俏丽、爱的死去活来的电视女人。是我们村大大小小，男男女女之爱。可惜，这个时代到来时，奶奶已驾鹤仙去。
在我们村人心中，毛主席就是神。那，既然毛主席是神，我自是期望毛主席能从画上下来救我。可是，我挨了“两个恶女人”那么狠的鞋底抽，他老人家依旧一副笑吟吟的模样。我禁不住有些伤感，跑到大门口，坐在青石墩上，左右看看，觉得没有人能够理解我，折回，躲进我们家北屋房门后，扭头看看黑棺材，以手掩面，轻轻啼哭出声。
去大门口路过北屋的我妈听见，拽了我从昏暗中出来，说，哭啥哭，大人都是为你好，真不懂事。
分明串通一气，大人的无理，强加在小孩子头上，还骂我不懂事！真烦恼！我不想和我妈说下去，一犟头，跑掉了。
一天一天，我看我们家大人的眼神，只能用苦大仇深来形容。看着我奶一大把年龄的份上，我一般都把仇恨藏到心里；看着我妈见天儿和老黑生气，气得七窍生烟的样子，我挺可怜她，把自己的气咽回到肚子里；看老黑先是气势汹汹，然后无能地垂下头，我也气不上来了。我每天盼啊盼啊，一天一天，盼望我奶赶快去她要来的闺女家住两天去；盼我妈跟着我梦中的牛郎出门；盼老黑住在煤矿不要回来。听我妈讲，奶奶一辈子无子女，拾了一个闺女，我姑姑，多年后，又要了一个小，我们家老黑。我姑和老黑岁数相隔很多，在我记忆里，我姑就不年轻了。我姑嫁给了一个庄稼把式，做饭也是一流，我小时候，到了过年，我妈领着我们去我姑家串亲戚，能混圆了肚皮，吃上不少好饭。我姑跟着我温顺的姑父，倒是享了半生的福气，不幸的是，她在五十五那年，患急症去世。我姑去世时，我还小，听到这个消息，心里有几分解气。我妈说，我姑从小被亲生的娘抛弃，姑是我奶在马路边捡来的孩子。我奶辛辛苦苦抚养姑成人，待她跟亲生的一样。可是，姑成家后，千方百计打听出自己的亲娘，小梁庄八小队的老太太，还活着。巴巴跑去，认了娘亲。逢年过节令，或者她们村集会，我姑先接了亲娘去自家，才来接我奶。两个老太太，一个生，一个养，一个坐在东边煤火头，一个在坐西头，吃饭时，姑先是给了生的那个端去，再来侍奉养的那个。想我奶一辈子也没受过什么人的气，临到老，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闺女这样委屈自己，气憋在了胸口，我姑派人再来请，说啥也不去了。
不去了，不去了，死妞没良心。
我奶支走了来接她的我姑的儿子，自个坐在大宽椅子里叹气，骂她没良心的闺女。
我也替我奶生气。气归气，自个养大的闺女，说到底，还是心疼。逢年过节，我奶叫来老黑，黑，给妞送焦花去，给妞送两斤肉，妞家小多，搁不住。我姑的名字叫妞，我奶奶喊了一辈子。在我们村，老一辈子的人，家里有闺女的多数都叫妞。大妞，二妞，花妞，小妞，黑妞，白妞，等等。家里生小的，一般都喜欢叫大国，二国，三国，大军，小军，爱民，砖头，坷拉，墙透等等。家里小多的，喊到三国，三军，再往后，就开始喊小四，小五，小六……我们村很多这样的小四，小五，小六。而在我们家，我姑的名字是妞，同院背篓爷爷家先也有一个妞，为避免重复，背篓爷爷家妞的名字就是闺女。我们喊她闺女姑。苦读书 www.kudushu.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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