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读书 www.kudushu.org) 一
晚上，我有时候我和我妈我三姐挤在一张床上，有时候和我奶、大姐睡在一张床上。我们家共两张大床。一张是我太姥爷陪嫁给我奶的，一张是我妈和老黑结婚时我奶请人打做的。***床古色古香，看样子挺值钱，我妈那张床，坏枣子一样的颜色，我们几个女孩儿都不稀罕。夏天的时候，我奶和我妈都喜欢在床上支起一顶白纱布蚊帐。床上的被单子干干净净，两个女人不允许我们中任何一个泥脚子上床的。我们偏喜欢钻她们蚊帐里头逮蚊子。被两个女人瞅见，蒲扇敲着我们的小屁股，下去，下去，一群阎王爷。
咦？我们明明是女孩，她们为啥骂我们阎王爷。那阎王爷，不都是男的？
听得多了，我故意问。两个女人张开嘴，露出白生生的俩大牙，笑了，这死闺女。
我爷过世后，我奶和我大姐小蛮相依为命，躺在一张床上。我几乎都是睡在我妈的脚头。那晚，已过了小寒，天愈发寒冷。窗外头，零零散散飘着碎雪，我坐在东屋煤火台上，烤着手，烤着棉裤。差不多了，我从火台上跳下，跑到南里间，躺在被窝里，不肯闭上眼睛睡觉。上床前，因为一件什么样的事情，我不高兴，特意不洗脚，悄悄儿将脚朝灰扑扑的砖地上抹一抹，趁我妈不注意，飞快爬上床，钻到被子里，脱了棉裤，塞着被子里。被其他姐姐瞅见，妈，莺飞不洗脚。妈，莺飞不穿鞋跳到地上。我妈掀开被子一角，果真，我一双脏兮兮的脚进了被窝，妈妈眉头一皱，左手指头肚儿朝我的脸一指：
下来洗脚。
我的身子朝里缩了缩。不洗。我犟嘴。
妈妈掀起的被子，马上又放下来，估计是怕我着凉。来，乖头。她喊。我吃了一惊，正要答应，却看到她面朝我其他姐姐，我的眼里立刻泪水盈盈。来，她又喊，把不嫌丑的死闺女弄下来。
姐姐们上前来，挠我胳肢窝。我饱含泪水的眼睛里掉落出滚烫的水珠，嘴巴里却是咯滴咯滴大笑不止。双手仍然紧紧搂住被子，不肯挪窝子。姐姐们挠了一会，觉得没趣，不管我了。奶奶听这边动静大，阴沉着脸，走过来了，嘴巴里嘟嘟囔囔着，好像是骂我的前世。
两个女人一起骂了我一通。终于，临到睡觉了，我还气鼓鼓的，故意用手掀起被角，不睡，大口喘气，或者偷偷拽开其他人的被头，让她们的脚露出来。一只手啪地一下拍在我脚脖子上。
睡觉。
我呼哧呼哧喘着气，不吭，等她们再次掖好了被角，旧计重演。来回好几次，突然，我感觉到一双粗粝的手掌抚摸住了我的脚丫子。是我妈。她低低说，死丫头，还要不要你妈活了，妈天明还干活呢，饶了妈吧，睡吧！
她这么一抚摸，我的眼泪忽地又下来了，心头也柔软起来，手停止了动作。
那一晚，我奶，我大姐，我妈，其他姐姐，还有我妹妹，北屋的老黑，已经进入了梦乡，我却没有睡。又过了半晌，才迷迷糊糊进入梦乡。多年后，也就是说，奶奶去世后的多年，我妈一个人领着我们五姐妹艰难的生存，等我长大，我又领着两个孩子艰难的度日，我才明白，大人们虽然有时候不喜欢自己的哪个孩子，自有她们不喜欢的理由。我没有缘由恨每到冬天的晚上，都要将一个灌了热水的瓶子放在我脚头的人；当我被寒风追赶的直流清水鼻涕，手指头冻得怎么都解不开裤腰带的时候，这个人一双结满老茧的手替我解开拧成死疙瘩的腰带头。快去吧，笨不死你。等我回来，她递给我一碗煮好的姜汤，命令我喝下去。虽然我很不喜欢姜味儿，等她出去偷偷倒进尿盆里。那些时候，我们村出奇的寒冷，妈妈早早将尿盆提进屋里。我倒进去，没逃过她眼睛。她责打我，也是应该的；逼我吃下吐在碗里的菠菜根和大蒜瓣儿，也是爱我的。说到底，我们是互相爱着的。那些冬天，我是那么怕冷。那一次，上午刚放学吧，我抬头瞅着天，感觉它要从上面掉下来似的了，阴沉沉，暗昏无边。那应该比黄昏还黑。大雪漫漫，无边无际，漫天飞雪中，我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但凡上下学的路上，我总喜欢一个人，在班里磨磨蹭蹭，等同学都出去，才开门出来。校园有了很厚的积雪，脚踩上，咯吱咯吱，也动听；放学回家的人，都超过我，滑雪，疯跑，追赶，摔倒。咕咕咚咚。拍拍屁股。哎呦几声。一个个远去。把我抛离在校门口。我站在我们村学校门口，安静下来的校园比我们家四合小院还要深，长，一眼望不到头。甚而，它常令我产生恐怖的幻觉——一群红头发的女人张牙舞爪在戏台子上疯跑，旁边一群黑衣服的男人，手拿木头棒子追赶这群女人。他们大概是我那时候的人们口授中的鬼吧。我们村学校校舍，其实就是一座庙宇，原来的土地庙。庙里竟然搭有唱戏的台子。校门也是庙门，门檐描金画漆，蓝道道，红漆漆。很阴森的美。那龙的尾巴，凤的翅膀，像飞了一般，直插入云中。门廊下有两根顶檐石柱，下有两层柱脚石，校园里那盏笨重的铜钟，就悬挂在廊间梁檩上。“当…当…当……”，三下，上课了；“当…当…当……”，再三下，下课了。苦读书 www.kudushu.org
晚上，我有时候我和我妈我三姐挤在一张床上，有时候和我奶、大姐睡在一张床上。我们家共两张大床。一张是我太姥爷陪嫁给我奶的，一张是我妈和老黑结婚时我奶请人打做的。***床古色古香，看样子挺值钱，我妈那张床，坏枣子一样的颜色，我们几个女孩儿都不稀罕。夏天的时候，我奶和我妈都喜欢在床上支起一顶白纱布蚊帐。床上的被单子干干净净，两个女人不允许我们中任何一个泥脚子上床的。我们偏喜欢钻她们蚊帐里头逮蚊子。被两个女人瞅见，蒲扇敲着我们的小屁股，下去，下去，一群阎王爷。
咦？我们明明是女孩，她们为啥骂我们阎王爷。那阎王爷，不都是男的？
听得多了，我故意问。两个女人张开嘴，露出白生生的俩大牙，笑了，这死闺女。
我爷过世后，我奶和我大姐小蛮相依为命，躺在一张床上。我几乎都是睡在我妈的脚头。那晚，已过了小寒，天愈发寒冷。窗外头，零零散散飘着碎雪，我坐在东屋煤火台上，烤着手，烤着棉裤。差不多了，我从火台上跳下，跑到南里间，躺在被窝里，不肯闭上眼睛睡觉。上床前，因为一件什么样的事情，我不高兴，特意不洗脚，悄悄儿将脚朝灰扑扑的砖地上抹一抹，趁我妈不注意，飞快爬上床，钻到被子里，脱了棉裤，塞着被子里。被其他姐姐瞅见，妈，莺飞不洗脚。妈，莺飞不穿鞋跳到地上。我妈掀开被子一角，果真，我一双脏兮兮的脚进了被窝，妈妈眉头一皱，左手指头肚儿朝我的脸一指：
下来洗脚。
我的身子朝里缩了缩。不洗。我犟嘴。
妈妈掀起的被子，马上又放下来，估计是怕我着凉。来，乖头。她喊。我吃了一惊，正要答应，却看到她面朝我其他姐姐，我的眼里立刻泪水盈盈。来，她又喊，把不嫌丑的死闺女弄下来。
姐姐们上前来，挠我胳肢窝。我饱含泪水的眼睛里掉落出滚烫的水珠，嘴巴里却是咯滴咯滴大笑不止。双手仍然紧紧搂住被子，不肯挪窝子。姐姐们挠了一会，觉得没趣，不管我了。奶奶听这边动静大，阴沉着脸，走过来了，嘴巴里嘟嘟囔囔着，好像是骂我的前世。
两个女人一起骂了我一通。终于，临到睡觉了，我还气鼓鼓的，故意用手掀起被角，不睡，大口喘气，或者偷偷拽开其他人的被头，让她们的脚露出来。一只手啪地一下拍在我脚脖子上。
睡觉。
我呼哧呼哧喘着气，不吭，等她们再次掖好了被角，旧计重演。来回好几次，突然，我感觉到一双粗粝的手掌抚摸住了我的脚丫子。是我妈。她低低说，死丫头，还要不要你妈活了，妈天明还干活呢，饶了妈吧，睡吧！
她这么一抚摸，我的眼泪忽地又下来了，心头也柔软起来，手停止了动作。
那一晚，我奶，我大姐，我妈，其他姐姐，还有我妹妹，北屋的老黑，已经进入了梦乡，我却没有睡。又过了半晌，才迷迷糊糊进入梦乡。多年后，也就是说，奶奶去世后的多年，我妈一个人领着我们五姐妹艰难的生存，等我长大，我又领着两个孩子艰难的度日，我才明白，大人们虽然有时候不喜欢自己的哪个孩子，自有她们不喜欢的理由。我没有缘由恨每到冬天的晚上，都要将一个灌了热水的瓶子放在我脚头的人；当我被寒风追赶的直流清水鼻涕，手指头冻得怎么都解不开裤腰带的时候，这个人一双结满老茧的手替我解开拧成死疙瘩的腰带头。快去吧，笨不死你。等我回来，她递给我一碗煮好的姜汤，命令我喝下去。虽然我很不喜欢姜味儿，等她出去偷偷倒进尿盆里。那些时候，我们村出奇的寒冷，妈妈早早将尿盆提进屋里。我倒进去，没逃过她眼睛。她责打我，也是应该的；逼我吃下吐在碗里的菠菜根和大蒜瓣儿，也是爱我的。说到底，我们是互相爱着的。那些冬天，我是那么怕冷。那一次，上午刚放学吧，我抬头瞅着天，感觉它要从上面掉下来似的了，阴沉沉，暗昏无边。那应该比黄昏还黑。大雪漫漫，无边无际，漫天飞雪中，我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但凡上下学的路上，我总喜欢一个人，在班里磨磨蹭蹭，等同学都出去，才开门出来。校园有了很厚的积雪，脚踩上，咯吱咯吱，也动听；放学回家的人，都超过我，滑雪，疯跑，追赶，摔倒。咕咕咚咚。拍拍屁股。哎呦几声。一个个远去。把我抛离在校门口。我站在我们村学校门口，安静下来的校园比我们家四合小院还要深，长，一眼望不到头。甚而，它常令我产生恐怖的幻觉——一群红头发的女人张牙舞爪在戏台子上疯跑，旁边一群黑衣服的男人，手拿木头棒子追赶这群女人。他们大概是我那时候的人们口授中的鬼吧。我们村学校校舍，其实就是一座庙宇，原来的土地庙。庙里竟然搭有唱戏的台子。校门也是庙门，门檐描金画漆，蓝道道，红漆漆。很阴森的美。那龙的尾巴，凤的翅膀，像飞了一般，直插入云中。门廊下有两根顶檐石柱，下有两层柱脚石，校园里那盏笨重的铜钟，就悬挂在廊间梁檩上。“当…当…当……”，三下，上课了；“当…当…当……”，再三下，下课了。苦读书 www.kudushu.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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