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读书 www.kudushu.org) 二
我反背双手，跟在公燕舞身后，进了屋。正想跑到南里间，被奶奶发现，奇怪地咦了一声，死闺女？你咋在后头呢，一上午疯哪儿了？是哪找不见你，你一直在家里？
我非常不喜欢听我奶喊我死闺女，（在我们姐妹中，我排行老四，或许她一直喊的都是四闺女）我瞪瞪她，眨巴眨巴眼，点点头。
我妈也奇怪得看了我一眼，很快的，眼睛深处仿佛已经隐住了什么亮亮闪闪的东西。我朝她弯弯腰，再抬头，会心一笑。母亲顿了顿，大家就都没再说话。再看东屋内的灯，已是通体透亮了，我妈的脸笑得一朵葵花儿似的，面向坐在沙发上欠身起来的“董永”，向奶奶介绍说，姑，这是吴军明，你也知道的，老黑原先煤矿里的矿友，现在是华林钢铁厂推销员，我卖钢筋时，正好碰上他，这次多亏了他，可帮了咱大忙了。
这个叫吴军明的人已经站直了身子，听我妈介绍完毕，赶快向奶奶弯弯腰，点着头，说，云娘好，一直听黑哥说起您，想来看看您，不得空，您老身体还硬朗？
一贯爱笑的黑白云奶奶这时候没了笑，面容像被秋霜打湿，冷殷殷的，看了一眼吴军明，才古怪地笑了笑，说，哦，我说咋瞅着眼熟呢！小吴啊，你们说，你们说。
借口照顾我妹妹，奶奶盛了一碗稀饭，说是让喊渴的妹妹先喝，上屋里头去了。
我妈把头转向了我们，平静，坦然。总归是眼睛里藏不住欢喜，目光便和平时有了很大差距。平时的母亲，一双眼睛，怎么说呢，又大，又圆，双层眼皮儿，让人看了就觉得舒服，特别耐看。然而，平时这双眼睛却是缺了神采，缺了光的，仿佛它的存在只是为了证明她还活着，为了我们快快长大，眼神满是孤单和落寂。现在她的眼睛，怎么说呢！变得多么的好看，它又大又亮，晶晶盈盈，如深水潭里开放的桃花瓣儿，如古井里两弯弦月。更多的是流光溢彩，熠熠发着光。我看得是呆住了。被看的人轻喝我一声：傻莺飞，没看过妈吗？傻看啥，瞧这一身土，一身灰，膝盖都磨破了，是不是又偷偷爬树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低下头，看自己的这身衣服，果真，月白色的长袖衫前襟和深蓝色的裤腿上，留下了我爬枣树时沾上的土，膝盖处多了两个很小的洞。我不好意思笑笑。母亲拿来鸡毛掸子，轻轻帮我掸掉衣裤上的土。
她帮我掸土，我继续盯着她看，简直有些贪婪了，不由自主，便说，妈，你今黑真好看。
她的脸微微泛红了，轻轻抿了抿嘴儿，两只含笑的眼睛柔和地看着我，说，傻闺女，妈好看什么，妈都老了。
说完，摸住自己的眼角，指尖儿上下抻了抻眼角外的皮肤，那动作，就带了几分自怜的色彩了；那姿势，就有了小鸟儿般的味道了。和平时的大刀阔斧截然不同。再看身边那个人，眼睛里，竟也是和母亲同样的味道。我出神地看着灯影下这两个大人儿，越看越像我晚上梦里的一对。真的，一个没有伙伴的女孩儿，有了这样奇怪的联想。我盯着母亲眼部刚开始生出的细纹，它们像一群蚂蚁的细腿，开始张牙舞爪的把母亲的眼角外踏遍。我的心有一点发紧，紧盯母亲的脸，想那细碎的蚂蚁腿儿，是怎样慢慢腾腾，点点滴滴，啃噬着母亲的心。桌角旁传来我的姐姐们咯滴咯滴的娇笑声，还有轻声慢语的打闹，以及女孩子天生的柔软的腔调声。母亲的指尖还在她的眼角外停留，有那么一忽儿的恍惚，那指尖，就像深入虚空里去了似的，就像已赶跑了那些可恶的小蚂蚁腿儿了。
然而，如果不是在灯影下，或者日光中，那些小细纹，并不是十分明显。母亲根底好，多年的农活使她的皮肤潮红粗糙，不像几年前那样润泽，但还是有着一种健康的美！灯光下，我看得分明，我想，母亲开始变老了呢。算算她的年龄，那一年，我虚岁八岁，属猪猪，她也属猪猪，年龄比我大两轮，应该刚好过了三十岁这个坎儿了吧。
帮我掸尽了土灰，我妈说，赶睡时脱了裤子妈给你缝缝。拉着我的手，到那个被他唤作吴军明的人面前，说，我们家，可就这个妞最不爱说话，但也最有心，来，喊吴大大（大大，即叔叔）。
我的双唇上下翕动了一会儿。这个吴大大，我肯定是在哪见过，我瞅了他一眼，那个梦又在我面前晃荡来晃荡去，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而且，听他的名字，也十分熟悉，像是谁常在我耳边唠叨似的。我使劲想，——对了，吴大大就是从前听从煤矿领导的安排和工友友好的唆使，帮老黑写信，骗了我妈和老黑完婚的那个人。我妈和老黑吵架时不时挂在嘴边。想清了这个人的来龙去脉，我单白的眼睛定着他看。他迎接住我的目光，和善地笑了。按说，母亲和老黑爹生活的如此不幸，吴大大该是第一罪人，他应该是母亲的仇人，母亲该恨他才是。可是，那个夜晚，连我也对举止得体、和蔼可亲的他产生莫名的好感，嘴唇动过后，软绵绵一声“吴大大”从我口里喊出。公文红们不等妈妈介绍，迫不及待的坐到我家饭桌前。桌上，摆得满满一桌子热气腾腾的饭菜。想来大姐那时候已长成了少女，下午又刚在表亲家吃过席，也不嫌丑，只顾坐下来，急着等吃。都是我奶惯坏了她。我暗暗耻笑。在母亲邀吴大大坐到正位后，我才举止得体坐下来，自我感觉特别良好。母亲微笑着说，来，小吴，尝尝我的手艺，到家了不用客气，多吃些。我一只手遮掩住额头，偷偷抬了抬眼睛，又看了看吴大大。他应该不会比母亲小吧，脸庞还像小伙子一般俊朗，棱角分明的脸显得他很有男子汉气魄，比我梦里的董永和牛郎都好看。怪不得，母亲那么欢喜！
我低下头，虽然饥饿使我的肚子咕咕叫唤，我依旧保持一贯的低调风格，慢吞吞地喝粥，夹菜。苦读书 www.kudushu.org
我反背双手，跟在公燕舞身后，进了屋。正想跑到南里间，被奶奶发现，奇怪地咦了一声，死闺女？你咋在后头呢，一上午疯哪儿了？是哪找不见你，你一直在家里？
我非常不喜欢听我奶喊我死闺女，（在我们姐妹中，我排行老四，或许她一直喊的都是四闺女）我瞪瞪她，眨巴眨巴眼，点点头。
我妈也奇怪得看了我一眼，很快的，眼睛深处仿佛已经隐住了什么亮亮闪闪的东西。我朝她弯弯腰，再抬头，会心一笑。母亲顿了顿，大家就都没再说话。再看东屋内的灯，已是通体透亮了，我妈的脸笑得一朵葵花儿似的，面向坐在沙发上欠身起来的“董永”，向奶奶介绍说，姑，这是吴军明，你也知道的，老黑原先煤矿里的矿友，现在是华林钢铁厂推销员，我卖钢筋时，正好碰上他，这次多亏了他，可帮了咱大忙了。
这个叫吴军明的人已经站直了身子，听我妈介绍完毕，赶快向奶奶弯弯腰，点着头，说，云娘好，一直听黑哥说起您，想来看看您，不得空，您老身体还硬朗？
一贯爱笑的黑白云奶奶这时候没了笑，面容像被秋霜打湿，冷殷殷的，看了一眼吴军明，才古怪地笑了笑，说，哦，我说咋瞅着眼熟呢！小吴啊，你们说，你们说。
借口照顾我妹妹，奶奶盛了一碗稀饭，说是让喊渴的妹妹先喝，上屋里头去了。
我妈把头转向了我们，平静，坦然。总归是眼睛里藏不住欢喜，目光便和平时有了很大差距。平时的母亲，一双眼睛，怎么说呢，又大，又圆，双层眼皮儿，让人看了就觉得舒服，特别耐看。然而，平时这双眼睛却是缺了神采，缺了光的，仿佛它的存在只是为了证明她还活着，为了我们快快长大，眼神满是孤单和落寂。现在她的眼睛，怎么说呢！变得多么的好看，它又大又亮，晶晶盈盈，如深水潭里开放的桃花瓣儿，如古井里两弯弦月。更多的是流光溢彩，熠熠发着光。我看得是呆住了。被看的人轻喝我一声：傻莺飞，没看过妈吗？傻看啥，瞧这一身土，一身灰，膝盖都磨破了，是不是又偷偷爬树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低下头，看自己的这身衣服，果真，月白色的长袖衫前襟和深蓝色的裤腿上，留下了我爬枣树时沾上的土，膝盖处多了两个很小的洞。我不好意思笑笑。母亲拿来鸡毛掸子，轻轻帮我掸掉衣裤上的土。
她帮我掸土，我继续盯着她看，简直有些贪婪了，不由自主，便说，妈，你今黑真好看。
她的脸微微泛红了，轻轻抿了抿嘴儿，两只含笑的眼睛柔和地看着我，说，傻闺女，妈好看什么，妈都老了。
说完，摸住自己的眼角，指尖儿上下抻了抻眼角外的皮肤，那动作，就带了几分自怜的色彩了；那姿势，就有了小鸟儿般的味道了。和平时的大刀阔斧截然不同。再看身边那个人，眼睛里，竟也是和母亲同样的味道。我出神地看着灯影下这两个大人儿，越看越像我晚上梦里的一对。真的，一个没有伙伴的女孩儿，有了这样奇怪的联想。我盯着母亲眼部刚开始生出的细纹，它们像一群蚂蚁的细腿，开始张牙舞爪的把母亲的眼角外踏遍。我的心有一点发紧，紧盯母亲的脸，想那细碎的蚂蚁腿儿，是怎样慢慢腾腾，点点滴滴，啃噬着母亲的心。桌角旁传来我的姐姐们咯滴咯滴的娇笑声，还有轻声慢语的打闹，以及女孩子天生的柔软的腔调声。母亲的指尖还在她的眼角外停留，有那么一忽儿的恍惚，那指尖，就像深入虚空里去了似的，就像已赶跑了那些可恶的小蚂蚁腿儿了。
然而，如果不是在灯影下，或者日光中，那些小细纹，并不是十分明显。母亲根底好，多年的农活使她的皮肤潮红粗糙，不像几年前那样润泽，但还是有着一种健康的美！灯光下，我看得分明，我想，母亲开始变老了呢。算算她的年龄，那一年，我虚岁八岁，属猪猪，她也属猪猪，年龄比我大两轮，应该刚好过了三十岁这个坎儿了吧。
帮我掸尽了土灰，我妈说，赶睡时脱了裤子妈给你缝缝。拉着我的手，到那个被他唤作吴军明的人面前，说，我们家，可就这个妞最不爱说话，但也最有心，来，喊吴大大（大大，即叔叔）。
我的双唇上下翕动了一会儿。这个吴大大，我肯定是在哪见过，我瞅了他一眼，那个梦又在我面前晃荡来晃荡去，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而且，听他的名字，也十分熟悉，像是谁常在我耳边唠叨似的。我使劲想，——对了，吴大大就是从前听从煤矿领导的安排和工友友好的唆使，帮老黑写信，骗了我妈和老黑完婚的那个人。我妈和老黑吵架时不时挂在嘴边。想清了这个人的来龙去脉，我单白的眼睛定着他看。他迎接住我的目光，和善地笑了。按说，母亲和老黑爹生活的如此不幸，吴大大该是第一罪人，他应该是母亲的仇人，母亲该恨他才是。可是，那个夜晚，连我也对举止得体、和蔼可亲的他产生莫名的好感，嘴唇动过后，软绵绵一声“吴大大”从我口里喊出。公文红们不等妈妈介绍，迫不及待的坐到我家饭桌前。桌上，摆得满满一桌子热气腾腾的饭菜。想来大姐那时候已长成了少女，下午又刚在表亲家吃过席，也不嫌丑，只顾坐下来，急着等吃。都是我奶惯坏了她。我暗暗耻笑。在母亲邀吴大大坐到正位后，我才举止得体坐下来，自我感觉特别良好。母亲微笑着说，来，小吴，尝尝我的手艺，到家了不用客气，多吃些。我一只手遮掩住额头，偷偷抬了抬眼睛，又看了看吴大大。他应该不会比母亲小吧，脸庞还像小伙子一般俊朗，棱角分明的脸显得他很有男子汉气魄，比我梦里的董永和牛郎都好看。怪不得，母亲那么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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